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婚前姓Duchesne杜切内），1940年出生于诺曼底大区的利勒博纳。她的父亲做过农场的雇工，后来又当过工人，婚后与妻子搬到伊沃托镇，在那里开了一家咖啡馆兼杂货店。生活逐渐步入小康的父母，对女儿的教育十分重视，没有送埃尔诺去法国工人阶层的子女会去的公立学校，而是去了一所天主教会办的私立学校。正是在那里，埃尔诺学会了标准的法语，并因此常常在回家时纠正父母所说的地方土语。埃尔诺获得了比父母“更高层次”的文化，又上了大学，成为一名中学教师，还嫁给了一位中产家庭出身的丈夫。正是这一在我们看来并没有多了不起的“阶层跃升”，使她后来觉得自己“背叛”了原来的阶级，并对父母产生了强烈的内疚感。

　　1974年，埃尔诺出版了她的首部文学作品——小说《空衣橱》。在这之后，她就自称放弃了所谓“文学性”的写作，而是开始进行一种基于自身经历和回忆的，介于自传/社会学/人类学之间的写作。

　　埃尔诺在1983年出版的《一个男人的位置》（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法文名La Place），我觉得可以译成《地位》，也可以译成《位置》，也许《地位》更好，因为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本关于地位或阶层，以及作者父亲在这个问题上的敏感性的书。在这本加上译后记也只有89页的小书里，作者简短地叙述了父亲的主要生活经历，然后很大比例的文字用在了描写父亲的阶级特征上。这主要并不取决于金钱，而在于品位、语言和行为方式。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埃尔诺说自己写的“既不是传记，当然也不是小说，可能是介于文学、社会学和历史学之间的某种东西”（《一个女人的故事》第6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的原因吧。

　　比如埃尔诺写父母“不清楚什么是美，应该喜欢什么”（《一个男人的位置》第36页）。家里没有装饰品，也不懂怎么挑选家具。不会欣赏音乐，也没有自己的音乐偏好。喝咖啡会用勺子喝，还一边喝一边吸气，就像喝汤一样。埃尔诺的父母送女儿去接受他们自己没有接受过的“更好的”教育，造成了女儿和他们之间的隔阂。她父亲显然是个慈爱的家长，一有空就会带女儿去看马戏、电影和焰火等。他对身份、地位极其敏感，总是害怕自己搞错了位置，曾因买了二等车票后误入一等车厢而感到极为耻辱。当埃尔诺要带出身中产家庭的男友回家时，她父母极其小心地准备接待，唯恐被人轻视、被人看低。父母说话只会说方言土语，而不会说标准的法语。上了天主教私立学校的埃尔诺，回家时常常会自作聪明地纠正父亲的法语，这让他大发雷霆。

　　看到这里我们可以感觉得到埃尔诺强烈的内疚，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她说自己要放弃文学的语言，而用她父母的工人阶层的语言来写作的原因吧。但是在译本里，我们已很难看出埃尔诺所使用的语言的特点了。也许译者是无法找到对应的工人阶层的中文吧，只能用普通的中文文学语言来翻译她的书。

　　如果尝试写下过去生活中的某个事件，我们就会发现，很难写成连贯的叙事：人的遗忘真的是很厉害。即便是一件很重大的事，常常在我们的脑海里只留下几个片段或一些画面，而中间有大量的空白或缺失很多的细节。记录事实并不比创作虚构作品容易。我想埃尔诺在写作她的这些回忆录时，想必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于是我们也看到她尝试用一些方法来解决材料的贫乏，比如看家里的老照片；写信或打电话给老熟人，请他们帮忙回忆过去一些事件中的细节；故地重游，让眼前的实景来激活自己对当时发生的一些事情的记忆；还有就是去图书馆阅读当时的报纸杂志，或者去互联网上找资料……尽管如此，没有虚构，书的内容总是没法丰满起来。埃尔诺的书都不厚，都是些薄薄的小册子，这和她坚持的写作方法是有很大关系的。

　　在《一个男人的位置》这本书里，没有虚构，也没有文学性的小说里通常有的情节和悬念。埃尔诺在书中写道：“为了叙述一个受生活所迫的一生，我没有权利采用艺术的形式。”但我觉得，不采用文学性小说的形式，仍是一种艺术上的选择。这表明了埃尔诺的一种态度，即对中产阶级文化的摒弃或拒斥。在这本书里，埃尔诺一边写她的父亲，一边对自己的写作方式有很多的反思。

　　我觉得，埃尔诺是十分幸运的。她幸运地出生在一个文学十分繁荣，且对不同文学风格的宽容度和接受度均极高的文化里。这个文化里既产生过像普鲁斯特这样感受性极强，以至于到了啰唆程度的作家，也产生过像巴尔扎克这样能够把写实和虚构结合得极好的作家，但也能接受像埃尔诺这样诚实到干枯程度的作家。这就像油腻大餐吃多了的人，有时也想吃吃野菜。但这样的作品，换一个地方，甚至只是换到更注重“市场”以及“可销售性”的英美，也许一开始要出版都会有问题。

　　埃尔诺迄今已出版了20余部作品，我读了其中的7本。因为篇幅所限，我在这里只写了其中的一本，但就是这本《一个男人的位置》因“平白行文”，可谓她的转型之作。窥一斑而知全豹，我们据此也可以大致知道她的写作风格。她的文风简洁，对世事，尤其是对自身、对自己的家庭，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观察与剖析，所以我将之比为一把“切开自身的解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