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四记》很好读,在于它不是枯燥的学术著作,也不是虚构类的文艺小说,可以归属于非虚构类随笔,郑老师自己则说是“杂文”,因文体和趣味比较杂。他说自己写作态度是认真的,既不随便,也不散漫,所以不愿意称其为随笔或散文。我倒是觉得,这才是气味纯正的随笔。有趣的人,写有料的文章,也只有随笔能承载这样的内容。
书中《樊岭》一文写到,1934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到宣平县(今浙江武义县)调查元代建筑延福寺,坐轿子路过武义樊岭村。写到此,他话题一转,说梁思成多年前的学术著作一再重版,“今天的人们,说起梁思成,就想到林徽因,继而便是‘人间四月天’‘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之类的掌故。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要记住,他们夫妻俩的主要成就,并不在于鸳鸯蝴蝶。”
郑老师的文字经常很调皮。“我不能理解的是,今天有人居然会把盗墓者描述成身怀绝技的高人,其实,发掘砖室墓本质上是种体力活,略带经验活的成分,钢筋入土,遇到砖头,死活钻不下去,这也用不到太多的生活经验。”他还说,“我认为,盗墓够不上手艺活的标准。”
“我在龟山的工作收获,除了调查乌牛溪流域青瓷窑址群和获取大量瓷器标本上,就是终于读懂了温州的椅子坟——自古及今,人类以最大的激情从事各种劳动,只为换取内心的充实,以抵抗宿命的悲凉。做点事情,有个念想,找个寄托,椅子坟如此,考古工作亦如此。”郑老师时常还有这样的通透之语,既冷峻,又俏皮。
与学识渊博而又有趣的人同行,哪怕是短短一小段的散步旅程,都是一件快乐的事。《考古四记》这本书,正因郑老师有深厚的学术背景,写来举重若轻、出入自由,读来便好似春行山野、一路繁花。专业学者的视角,提供的内容是扎扎实实的干货,获得新知也获得趣味。
如《唐宋时期的西湖摩崖题刻》一文,郑老师写到西湖诸山摩崖题刻的分布,做了细致且详尽的整理。其中写到一例,熙宁六年(1073)七月,王廷老携部属游览烟霞诸洞,分别题名于石屋洞、水乐洞、烟霞洞。在此几个月前,杭州知州陈襄、通判苏轼等人,亦在石屋洞有题刻。在这里,郑老师有一句感叹:“有趣的是,陈襄、苏轼与两浙转运使王廷老同为地方官,但州衙和转运使衙职责有异,结伴出游的朋友圈竟然完全不同。”
说到考古工作的辛苦,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从不觉得考古工作有多苦。而今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事务烦冗,又要东奔西跑,才感觉工作辛苦、人生辛苦——这也算‘中年危机’的一种吧,曾经信奉的价值、意义,面临重新洗牌——这不是考古人特有的精神危机,任何职业、任何人都要面对,如果对事业并不真正出于热爱,始终保持激情,绝非易事。”
人生就是寻找自我的过程,前路漫漫,荆棘密布,而实现自我的最终标志就是找到愿意为之终身奉献的志业,这也是人生意义之所在。“‘意义’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只能依靠自己去寻找、去定义、去创造。我们每天都在努力赋予世间万物以各种各样的意义,当我能够这么想,人生容易多了。”他写道。
读这本书,你可以看到,一个热爱自己的职业,愿意为之终身奉献的考古人,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工作的。他在繁忙的学术和工作之余,在报纸上写文章,出书,不过都是他的热爱的一部分表现而已。
所以,真正可贵的是一颗真诚之心,郑老师把这颗心贯穿于书之始终,这也是本书的珍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