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八月初五,华非先生仙逝。闻知,夜不成寐。
翌日,八月初六,即公元2023年9月20日,黎明即起,呆坐至天光大亮,起身急赴北京南站,心中默念着:我要去天津,我要去华老灵前,跟他老人家道个别……
妻子李瑾本来要跟我一起去的,华非是她研习传拓艺术的恩师啊,怎能不去送别恩师呢?可是真不巧,就在前天,她在女儿家带孩子,用力不慎,致使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复发了,腰腿疼痛动弹不得,她躺在床上,早早就给我打来电话:“你帮我去送送华老吧,替我在华老灵前磕个头……”
早高峰,路很堵。在北京清晨的车流中,人是会急疯的。从我家到车站,只有二十公里,我提前两个小时出门,可是在望不到头的车海中,我好像要跨越千山万水……
我在心中继续默念着:华老啊,我来跟您道别,真不容易──我忽然联想起前年您给我写的那个字幅──“不容易”。是啊,人这一辈子,真的不容易!您给我这个字幅,是为了祝贺我的“归田之禧”;而今,我想起您充满坎坷曲折的一生,岂不是更不容易么!
就在半年前,今年3月17日,我和李瑾从北京来津看您,您赠送给我一本厚厚的《非无不说》,那是您的“口述自传”。您当时正在患病,手臂无力,用那双大手拿着这本大书,颤颤巍巍,递到我的手上。您说:“我这一辈子,都在这里边儿了。你回去看看吧……”可是,回来就忙,您的人生大书,我还没来得及读,而您却遽然而去,人生叹离别,实在太匆匆,真是太匆匆啦!
还记得,3月的那次拜访,我跟您说,正在筹备“集印为诗十年展”,想用您的印章打些印蜕,作集印诗用。您慨然应允,叫孙子华磊陪着我去收存印章的房间,打了十几枚印蜕。我把这些印蜕拿给您看,您端详着、品评着,不是看我印章打得如何,而是自己审视着这些篆刻作品的优劣。一张张都看完了,自语道:“还行,我这些印,还拿得出手!”我由此看到了一个老篆刻家对自身艺术创作的严格自律……
终于到达车站了。我顺利登上京津城际列车。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脑海中还在延续着刚才想到的华老印章──我们一家三口,都有华老刻的名章,我和李瑾是一个对章,带黑白色纹路的印石,显然是一块石头分割而成。我的那方印,构图险绝,一个侯字占据半壁江山,而“军之印”三个字,则密布于另半边,可谓疏可走马,密不容针。给小女的是个圆印,只刻一个“乐”字,这是我女儿侯悦斯的乳名,颇有瓦当文的韵味。而李瑾的那方印则以朱文刻成,舒朗大气,却不乏秀润之气。这是李瑾得到的第一方名章,喜欢得不得了──她把这方印章放大若干倍,请木刻师傅刻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牌,镶嵌在我家的黑色木门上,成为独一无二的门牌装饰。当然,乐乐也把她那方圆印放大刻好,镶在她的卧室门上──可惜,华老未能到深圳亲眼看一看,他的印章早已“融入”了我家的门楣之中……
城际列车减速了,天津这么快就到了──我忽然记起了一个成语“白驹过隙”,人生百年,亦如白驹过隙──1997年,我们一家三口去五台山参加国际茶会,而华非先生也在五台山,是茶会特邀的艺术嘉宾,就是这次偶遇,我们家与华老结下了茶缘。而华老却认定这次偶遇,除了茶缘,还有一层佛缘──他此去五台山是要完成一些事情,那几天,在茶会之余,他带着我们一家参拜了几位高僧大德,其中有一位是他的师父,还有一位是他师父的师父──华老告诉我们,因为他的年纪比较大,他的师父说不能直接收他为徒,而是要请出他的师父来主持其事,华老被赐予一个法号,叫做“妙华”,这也是与其师父平辈的……
我们并不懂佛教,当然也无法理解这当中的深理奥义。但是华老却很乐于带着我们出入各家寺院。他说,咱们在天津这么多年都无缘相逢,可是在遥远的五台山,你们从深圳赶过来与我相逢,这不就是佛缘吗?这里很多寺院都有我捐的作品,带你们看看,让你们欣赏一下这些“功德”,我也高兴。若干年后,我才逐渐悟到:在华老眼中,“佛缘”是个分量很重的字眼,它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宗教意味,而是一种深沉的文化认同,一种文化传薪的深层意念。他在近三十年间,对我们家的各项艺术活动,始终给予不遗余力的无私鼎助──我们家在天津先后举办了三个主题展览:从我的《集印为诗》,到女儿侯悦斯的《诗意丹青》,再到李瑾的《我拓我家》,华老无一缺席,而且每次都要题赠一幅大红宣纸写好的贺词,每幅贺词都是事先装裱成轴,亲自携至会场,还要看着工作人员挂好……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华老对我们的真诚关爱,无一不是华老默默给予我们的细致入微的加持。我们常常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而老人家却总是一派云淡风轻,告诉我们:“嘛都甭说,你们做的是个事业,我能帮的一定尽力帮,你们做成了,我才高兴!”
如今,我们全家的“艺术之旅”已经走了整整十年,我们把这十年的“艺旅”编辑成一本书,题为《屐痕》,就在昨天下午,我刚刚把最后校好的清样寄给了出版社。我本想,等这本书印出来,我要专程赴津给您送上请教,书中不仅收录了您的好几张照片,还收录了我和李瑾写的有关您的文章……
然而,书成之日,您却驾鹤远行,把永久的遗憾留在了那些深深浅浅的“屐痕”中……
您的家,到了。我屏住呼吸,缓步走进您的灵堂,灵堂就设在您每次与我谈诗论艺的客厅里──一切恍如昨日,而今竟已天人永隔;空气中仿佛还萦回着您的笑语,而冰棺内您已往生净土。我含泪叩拜,心中默默告诉您,这一拜是替李瑾,这一拜是替乐乐,这一拜是为我自己……
礼毕,起身返京。华老的弟子高文军兄把我送到小区门口。我登上出租车,回眸望一望华老的家园,在心中默祷:华老啊,今天我代表家人与您拜别了,期待着您早日乘愿再来……
(2023年9月20日,写在自津返京当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