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日漱石的《我是猫》到卡夫卡笔下变形的甲虫,再到莫言《生死疲劳》中堕入六道轮回的驴牛猪狗,动物视角总是能呈现令人新奇甚至惊怖的叙事图景。这本书别出心裁地选择了一只蜥蜴作为叙事者。
对中国读者而来,西非国家安哥拉或许是一个陌生之地。安哥拉曾长期是葡萄牙的殖民地,1975年,安哥拉宣告独立并爆发内战,直至2002年才实现全面和平。长达27年的内战、动荡的政局和混乱的现实,这些是作者创作中最关注的题材。
在本书中,讲述者“我”是一只蜥蜴,在屋子里四处游荡,像神一般俯瞰着屋里屋外的一切,偶尔也会回想起前世那些身为人类的旧时光。这只蜥蜴还具有渊博的学识和特殊的洞察力,作者通过献词暗示,它在某个前世就是文学家博尔赫斯,它所体验到的时间也如博尔赫斯笔下的迷宫一般,神秘而无穷无尽。
“费利什·文图拉,保证给您的孩子一个更好的过去。”这句话被屋主文图拉印上名片,在安哥拉首都的大街小巷公然招揽生意。原来,安哥拉独立后涌现出许多新贵,他们有钱有势,呼风唤雨,唯一的遗憾是缺少体面的出身,文图拉的工作便是为他们造出一个风雅和高贵的族谱,满足他们对身份的虚荣渴望。
一天,一名葡萄牙摄影师找上门来,文图拉将其命名为若泽·布赫曼,并为他制作了虚构的家谱。随着小说的推进,读者将慢慢发现,布赫曼的真实身份中,藏着一起罪恶的谋杀案和一次复仇计划,更隐隐浮现出安哥拉几十年动荡的历史。
故事的一个关键点便是身份的倒置与篡改。文图拉因患有白化病而被误认为是白人,但他在客人面前坚定宣称自己“是纯正的黑人”,而布赫曼本来是一个葡萄牙人,却在文图拉这里变成了一个土生土长的非洲人。作者对主人公的身份设置无疑是富有深意的。此外,那些随意虚构的家族身份,更是光怪陆离的现实缩影。在漫长的殖民历史中,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非洲的本土文化习俗遭到破坏,但在一个开放与交流的时代,本土与外来又无法截然分开,“我是谁”不仅是一个私人问题,更是民族身份建构的关键。
小说的叙事结构颇具匠心。全书由32个小章节组成,在蜥蜴的观察和呓语里,时间和逻辑不是线性的,而像水一样流动,“我的灵魂被束缚在这具身躯里已经近十五年了,但我仍然难以顺服。我用一副人类的皮囊活了几乎一个世纪,但也从没感觉自己完全是个人类。”这只灵魂早已苍老的蜥蜴,在残酷的现实政治和斑斓的梦幻记忆中不断穿行,于是,梦境显出了真实的质地,现实却越来越荒诞不经。发疯的流浪汉曾是秘密警察,总统是被操纵的替身,而布赫曼竟然真的找到了虚构的家族人员……作者以魔幻之笔,揭开了安哥拉社会几十年来波谲云诡的变迁。他善于以举重若轻的方式,用迅捷利落的笔调,在极短的篇幅内完成情节的转换,悬念迭起而又轻盈如诗,显示出大师级的文学技巧。
独特的叙述视角也为故事带来了超越性的哲学维度。在蜥蜴眼中,人类的谎言和争斗无足轻重,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特工与一只杀气腾腾的蝎子也并无本质区别,在消解了人类中心的感受方式后,“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唯余时光流逝的惆怅,悬疑故事、现实、历史、梦境、哲学的沉思、童年追忆、诗歌和民谣互相铆合,连成一片富有热带气息的奇景,展现出疯狂奇幻的想象力。
作者曾接受采访时曾表示,在安哥拉这样经历过严重冲突乃至内战的国家,为了达到真正的和解,必须谈论历史。如何面对历史的伤痛,是他笔下的恒久主题。在他的另一本小说《遗忘通论》中,内战开始后,一个女人出于恐惧,将自己关在家里28年,试图遗忘一切汹涌的怪物;一个葡萄牙雇佣兵经历九死一生,逃到南方的少数民族聚居区,他认为遗忘意味着死亡和投降;而血债累累的秘密警察因为自己被遗忘而感到幸福……如何面对历史与记忆,成为每个人物接纳自身命运的关键抉择。作者坦言:“我的作品旨在铭记过往,并拓展讨论的边界。”
有趣的是,或许是出于游戏的趣味,或许是出于建构的雄心,作者笔下的人物和意象也在不同作品之间流动,这让不同的作品互相交织,产生高度的互文性,最终形成一个共享的文学宇宙。《遗忘通论》中有一个小细节,葡萄牙雇佣兵昏迷醒来,看见一只蜥蜴悬在他的头顶,好奇地观察他,雇佣兵不禁想“那只蜥蜴是上帝”。恰恰就是这只蜥蜴,在《贩卖过去的人》中变成全知全能的主角,以它的冷峻之眼,观察着流动的世相和翻覆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