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1973年,当时我们家还住在北京东城无量大人胡同的小屋里。那天刚刚过完重阳佳节,父亲正坐在窗前的小书桌旁工作,隔壁邻居送来一封信,父亲接过看时,字迹入目可辨──是张伯驹先生!因为久未相见,父亲得此一函,便觉如逢故人。他立刻拆封拜读,不禁大喜过望。原来这封信非比寻常──张伯驹先生告诉父亲,刚刚听到有人向他提供了一桩有关《红楼梦》版本的重要线索,马上写信相告。张先生的信是这样写的,抄录如下:
敏厂词家老弟台:
以目疾加剧不出门,故久未访。闻文物周刊载近作关于红楼梦一篇文章,我无文物周刊,即有亦不能视,须人读听。
老弟知否,有日本三六桥(一研究机构地名)红楼梦三十回本,内容为贾家一败涂地、宝玉曾入狱、王熙凤后被休弃、探春嫁于外藩、妙玉后流落风尘、宝钗难产死、史湘云后嫁宝玉、小红嫁于贾芸。
闻友人向余述及,即以相告。
令兄来,适与友对棋,未多谈为歉!
即颂
日祺!
碧顿首
重阳节
张伯驹先生的信看似话语寥寥无多,内容却十分重要。
张先生信开头作“敏厂词家老弟台”,厂,读作ān,敏厂即敏庵,是父亲的号,老辈常常把人名中的庵写作厂。张先生称敏庵词家,除是敬辞一层意思外,他们二人确是因诗词唱和而交往、结缘。
1973年,张伯驹先生的眼睛出现了问题,视物不清,书写困难,他的这封信里有多字难以辨认,全凭揣摩。
张先生眼睛好的时候,常常到我们家来,自他眼睛出问题后就很少出门了。信中提到的文物周刊载关于《红楼梦》的文章,指的是父亲发表在《文物》杂志1973年第2期上的《红楼梦及曹雪芹有关文物叙录一束》一文,主要介绍当时发现尚未知闻的有关曹雪芹的文物。张先生是文物大家,想必一定很感兴趣。
张先生重阳节的来信最重要的内容,即是告知父亲日本所见三六桥三十回本的重要情节、种种细节,其情事与高鹗后四十回续本大不相同,如王熙凤后被休弃、探春嫁于外藩、史湘云后嫁宝玉等,俱是所未闻之珍贵研究线索,父亲则惊为关系至钜之重大发现。
父亲读完信后兴奋不已,因为张先生所告日本所见三六桥后三十回这些情节,与自己于《红楼梦新证》所考得的后半部大致轮廓完全吻合。除了清人记载之外,还没有如此完全的佐证。父亲特别高兴也正在于此。张先生误将三六桥当作一研究机构地名,而父亲是知道三六桥这个名字的,三六桥本名三多,蒙古族,姓钟木依氏,汉姓张。父亲在书中见过有关他的记载,也见过他的笔迹,是个有文化的收藏家。
父亲为张先生的这封信而高兴而喜悦,午饭前即作了两首《风入松》,向张先生表示感谢,也兼弔雪芹。
其一
重阳满纸记新红,老眼尚能空。行行说尽当时事,也略同、阙史遗踪。不讶猢狲各散,最惊貂狗相蒙。 东瀛触事见华风,秘籍有时逢。是真是幻皆堪喜,向西山、凭吊高枫。光焰何劳群谤,江河不废无穷。
·响晴轩续话·
父亲词首句运用楝亭(曹寅)句:“雄心作达深盃见,老眼题愁素纸空。”“树倒猢狲散”,乃楝亭常举之语,《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托梦语,即指此。貂狗句斥高鹗伪续。“是真是幻”句,当时不知真有后三十回原书发现,父亲由推考脂批所得曹雪芹原书实百十回也。
其二
翻书时历点脂红,名姓托空空。笔涛墨阵何人事,是英雄、霜雨前踪。经济凭他孔孟,文章怕见顽蒙。 黄车赤县伫高风,魂梦一相逢。残篇零落谁能补?似曾题、月荻江枫。更把新词歌阕,也知遗韵难穷。
首句是传闻雪芹贫时著书无纸,将历书页翻转以属稿。“霜雨前踪”两句用圣教序语。“留意孔孟之间,委身经济之道”“愚顽怕读文章”皆见红楼。文章谓八股也。下半阕“黄车”句,指小说家始祖虞初号黄车使者,陈寅恪旧句“赤县黄车更有人”,也是涉红之题的。后面的“残篇”与“曾题”两句,是说曹雪芹题琵琶行传奇之诗仅余两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1970年秋天,父亲从湖北干校奉调回京,得以重拾研红旧业,故有拟补之篇,起云“唾壶崩剥慨当慷,月荻江枫满画堂……”
张伯驹先生得到父亲词后,很快寄来一词《风入松·和敏庵》,其词如下:
楝花开尽夕阳红,回首梦都空。楚弓楚失殊堪惜,觅奇珍、无影无踪。纵有珊瑚铁网,争如八骏尘蒙。 砚脂当日喜相逢,吹皱一池风,满林黄叶秋尽里,正吴江、冷落霜枫。我亦石头不语,生公说法难穷。
词后缀有这样几句话,似是他的注释:
当时得脂砚,曾写脂砚及楝亭夜话图两文,人以我为红学走卒,亦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热事也。结句亦感身世相同,音在弦外,知者当会之。丛碧草
张先生此函,字大如铜钱,用笔似刷子,笔画分叉重叠,模糊不清,更难辨认。他提到的“脂砚及楝亭夜话图两文”,一篇《脂砚斋所藏薛素素脂砚》,一篇《楝亭夜话图》,皆是他于上世纪60年代所撰,均收入《春游琐谈》一书中。
父亲与张伯驹先生是忘年交,其交在填词,而最初的因缘,正是题咏纳兰容若小像和四卷《楝亭图》,这是张先生收藏中的异品,也是红学的宝贵实物资料。
1963年春,张伯驹先生收购脂砚一方,这是明代才妓薛素素遗物,后为脂砚斋所珍之砚。张先生认为:脂砚斋其人,有两种可能:一、她也是个才女,所以特别珍视这块前朝才女的遗砚,以至取“脂砚斋”为别号;二、脂砚斋亦可是男,然亦必是一位风流不羁的“才男”,而绝非封建正统型之俗人陋士。父亲同意张先生的推断。张先生1963年2月20日信中更明确地说:“我意此砚发现,似足证明脂砚斋非雪芹之叔。”
1973年11月下旬,张伯驹先生又寄来一张二尺来长的日本宣纸,上手书三词,题目作“风入松和敏庵,咏日本三六桥红楼梦本”。除第一首重叠外,另二首恐见者无多,故亦抄录于下,供诗词爱好者知赏:
残脂点点尚留红,彩笔自凌空。是真是幻都疑梦,费旁人、捕影追踪。悲愤寄情屈负,玄思托意庄蒙。 著书处在仰清风,侧帽可相逢。天观春色成秋色,看西山、霜染丹枫。敢望回黄转绿,只怜日暮途穷。
艳传爱食口脂红,白首梦非空。无端嫁得金龟婿,向天堂、地狱寻踪。更惜凤巢折散,西施不洁羞蒙。 因缘已断破惊风,再世愿相逢。落花玉碎香犹在,剩招来,魂返青枫。多少未干眼泪,后人难为弹穷。
父亲和张伯驹先生唱和《风入松》,一经甫出,词坛夏瞿禅、黄君坦、徐邦达诸老宿皆纷纷唱和,佳章迭出,十分热闹。
徐邦达先生是书画鉴定家,又工于诗词,妙擅书画,他得知三六桥本后,与父亲题咏往来,迭相唱和。下面是他最早推出的一首《风入松·和周玉言韵》,其词云:
茫茫渺渺落尘红,青埂说成空。痴儿添缀穿脂砚,索西山、点破迷踪。岂是青门梦醒,应知白屋情蒙。 红楼历历想东风,俊赏若为逢,怡红快绿须臾事,看今朝、冷似吴枫。正喜灵犀暗度,仙人碧落何穷。
再回到文章开头。张伯驹先生重阳节致父亲信中,有一句“令兄来,适与友对棋,未多谈为歉!”令兄即指周祜昌,我的四伯父。1973年《红楼梦新证》再版,由于工作量浩大,致四伯父赴京协助父亲工作,张先生驰书以闻的“三六桥本”后三十回的详情传来时,正值四伯父即将离京返乡,临别前夕,他作了一首《风入松·赋别用韵》,词云:
春荣秋谢共研红,明月正当空。传神妙笔留霜印,友于欢、蹑迹追踪。家法稗边小缀,文章开辟鸿蒙。 山环水旋又秋风,泉石喜相逢。溪流活活真源出,立新场、叶落丹枫。沾溉洽然四海,余音袅袅无穷。
张伯驹先生对红学的贡献,不止一端,他十分留意《红楼梦》的线索,驰书披露的“三六桥本”之后三十回的详情,震动红学界,对红学研究十分有助,最可感念。由此引出的诸位大师诗词唱和还很多,因篇幅有限,不及多引,然正如周祜昌先生词中所言“沾溉洽然四海,余音袅袅无穷”。
父亲把一生研究考得的《红楼梦》后半部大致轮廓,细参张伯驹先生驰书披露的“三六桥本”之后三十回的详情,于1995年终于撰成《红楼梦的真故事》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