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西南管辣椒叫秦椒，各家各户几乎没有不食辣的，因为辣椒是最便宜的下饭菜，不吃就亏大了。

　　秦椒好活，见缝就长，给点阳光就灿烂。而且不用打理，也不用下肥，甚至不用刻意浇水，就能从青吃到红，红了晒干椒，还能继续吃一冬。

　　所以，乡人眼里的秦椒，即是穷菜，没有好吃不好吃一说，只有麻、不麻、憨麻几说（麻即辣），是穷家吃得起、也经得起吃的菜。我二大爷说，秦椒是穷人的油。不管什么菜，往里搅一筷子秦椒就红彤彤一片，仿佛淋了香油、上了色，显得热闹，吃着带劲。在家吃饭，菜一上桌，大家便自觉调油秦椒先给菜“剪彩”，好像有了秦椒的参与，日子便红火得有了滋味。

　　村里同学中有五兄妹的，个个都要上学家里供起来吃力，父母就发了狠誓：哪怕吃干秦椒蘸盐也要供娃读书。后来，五个孩子都考出去成了事，这当中有没有别人的功劳不知道，至少有秦椒的一份功绩。秦椒蘸盐怕也是秦椒最简朴的一种吃法，却是我们那一代人最方便、最常见，也是最受欢迎的一种吃法。一手热馍，一手辣椒，咬一口馍，蘸盐吃一口辣子，越辣越能吃，直到额上微汗浮现，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生活了。当年冬天，邻村的王宝兴上不起大灶，吃饭时把从家里带的一袋干秦椒，一根根泡湿蘸盐而食，竟然吃得津津有味。夏天，众人下地中间不回家吃饭，坐在田间、地头、麦行子里，便以馍和自制的一种“香秦椒”为食。所谓“香秦椒”自然少不了秦椒，除此之外，佐以杏仁、椒叶等物捣碎和之，反正都是不用花钱的东西。如此，穷人嗜辣，富人好茶，晴耕雨歇，得闲饮茶，在吾乡，秦椒便坐实了穷人“穷菜”的主位。

　　晋陕甘一带人，冬天酸菜、夏天浆水也是常见的穷菜。成缸成缸的酸菜浆水，汤汤水水、酸酸爽爽，延宕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肠胃和血脉，延宕中仿佛又固执了迭代，不肯改变。汪曾祺说：“山西人还爱吃酸菜……什么都拿来酸，除了萝卜白菜，还包括杨树叶子、榆树钱儿……”酸菜这东西，爱吃是另一回事，贵也贵不起来，贴心贴胃却一定的，你不把它当回事，它却实为家宝，多少年后能勾起念想的，果然还是这些穷菜朋友的患难之交。君子固穷，怕亦固酸，穷且酸实乃穷菜本色。于今想来，穷菜之情意绵绵、之坦坦荡荡、之清清白白，却可以养我浩气，强我筋骨，长我精神。

　　若值盛夏，果蔬亦盛，随手即菜。主妇们从地里回来，顺手揪几个菜瓜、一把椒叶也是菜，菜瓜切片，用盐一杀，拍几头蒜，调上红辣子、醋，就是一盘现成菜；嫩椒叶洗净趁湿撒点面粉和盐，上屉蒸出，切片切块，辅以蒜汁、醋汁，也是一盘好菜，家乡名曰：椒蛤蟆。我妈最常做的是蒸南瓜泥和“白不老”，晋西南称南瓜为北瓜，方位正好相反，也是切成宽片放锅蒸至熟烂，直接吃甘甜，用筷子戳烂调辣椒吃，两种做法都好吃。“白不老”是一种菜豆角，蒸熟切小段，配以蒜泥、辣椒碎和醋，实在是好吃得很。

　　以上这些菜都不大用油，那时家里油也不多，凡此种种不见油腥的菜，大概都算做穷菜吧。冬天，穷菜的种类里除了酸菜，还有自家腌的咸韭菜常备不衰，主料取自五黄六月最不值钱的老韭菜，用运城盐池产的大颗子潞盐拌菜腌制，讲究的人家配以鲜杏仁、红秦椒段，红、白、绿三色，好吃、颜色也好看。大约一周之后，韭菜大荤的本色便被食盐激发出来，气味特别冲人，但有人就喜好这个味，类于涮羊肉用的韭花酱，但成本不及韭花酱的十分之一，几乎就是不用花钱的寻常菜，一直可以吃到头茬韭菜下来，自然也列入穷菜。

　　一直以为，这肠胃一定是当年被“穷菜”养穷了。现在，越是鱼虾海鲜的硬菜越是躲开，在家里自己一个人连煎炸烹炒也懒得操持。夫人出差期间，个人打发肠胃全靠“自力更生”，外加“艰苦奋斗”。一个人吃，做饭的动力极弱，几乎从一开始就打算对付，手边自种的菜倒也丰富，韭菜快老了、黄瓜一夜间就多长出几根，生菜葳蕤、茄子累累。几乎动动手就是一盘绿色无公害的生态菜，这还不算菜畦间野生的马齿苋，比蔬菜还茂盛，门前乱点的数株紫苏，叶大招风。好吧，吃穷菜的瘾，分分钟就被生活逼上了天，先是摘了嫩得招人喜爱的长茄子，整个上屉蒸熟，切段备着，再黄瓜切片、生菜手撕、紫苏切丝、韭菜切丁，几滴酱油、香油、陈醋，盐少许，完全不用动炒锅就可搞定。这样的一盆菜，居然颜色丰富又养眼、软脆相间又爽口，算是居家老男人恢复旧时记忆的一盆忆苦“穷菜”，或称“思甜”菜更妥帖些。这菜，说简单也简单，说考究也考究，若是溯源年代，怕是能够申请一个非遗项目。

　　南北东西，一地人都有一地人的穷菜，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穷菜，量多而价廉即穷菜。过去，天津人有把品相不入流的海鲜，归于臭鱼烂虾的时候，皆成为论堆卖的穷菜，大闸蟹也曾为上海滩的穷菜，无他，多而贱耳。穷菜，过去言穷，现在曰简。人穷，自有穷法，亦有穷欢，用萨克斯吹出黄土味儿不怕，用唢呐吹得出小夜曲也有别样味道。过去，穷菜度尽劫波，如今又抚得肠胃，虽算不上硬菜上不得台面，但却总归以亲民之姿让得实惠，赢得口碑。因之，吾视“穷菜”为人间患难至交，于己有精神层面上的无间友谊，于人有物质层面的无上功德。

　　最近，朋友们都在转黄永玉先生生前写过的一句话：“明确的爱，真诚的喜欢，直接的厌恶。站在太阳底下的坦荡，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呵呵，忽然觉得这何尝不是世人面对穷菜的态度。穷菜固穷，穷无穷尽，集合了世人不同的厌爱欢恶，它们依然坦荡于阳光之下，被一些人坚定地选择。对穷菜的态度里，有我们面对生活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