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惟从小不吃肥肉,母亲说,女娃子家家的,不吃点胶原蛋白,瘦得像根竹竿竿,不好看。这句话,像母亲说过的很多话一样,被阿惟当成了耳旁风。不是她故意要和妈妈唱反调,而是她对肥肉,有一种生理性的抗拒,任何肥肉,哪怕只有米星儿那么大一粒,也休想从她的唇舌之间蒙混过去。但这并不妨碍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就从市场上买回一个膀,一根一根捻掉毛,放进砂锅里,炖得满院生香。整个家族,除了阿惟,都喜欢这一口。母亲希望通过不断的引诱,能让她学着吃上几口,她希望女儿能够明白,对一个女人来说,强健比苗条更重要。
但这事一直没有得逞,无论是在阿惟叽叽喳喳的童年,还是对她说糖是甜的也会被反怼的青春期,阿惟都没有让一粒肥肉和一滴猪油汤,从自己的牙齿间蒙混过去,引发肠与胃一场生理性的灾难。在它们看来,一粒肥肉散开形成的冲击,不亚于一场核爆炸。
在长达十八年的成长过程中,这场关于炖膀的拉锯战,一直贯穿始终。阿惟将此当成了炖膀版的“你妈觉得你冷”,暗里偷偷倒掉,明里发脾气,抗争过很多次,以至于到最后干脆变成了母女之间的一场较劲,双方都觉得对方犟,为什么这么一丁点小事,就是不肯顺自己的意?
这场母女之间的较劲,终于在阿惟十八岁那一年登峰造极──那一年,她恋爱了,那个从初中开始就在她眼前蹦来跳去的男生,终于与她对上眼。确切地说,那个男生一直在她心里和梦里,她只是在高考结束时,才有力气面对这件事。
这种事哪瞒得过母亲?少女的怀春和感冒时的咳嗽,都是掩藏不住的。母亲坚定地表示了反对态度,其理由有三:其一,对方是乡下的,你是城里的;其二,你考上了大学,而他没有;其三,对方的妈妈,是村里有名的泼妇,大家都不敢招惹……
这三条理由,跟妈妈之前说过的炖膀的万般好处一样,让阿惟一个标点都没听进去。在她看来,母亲的这些理由,都显得小气和市侩。乡下的怎么啦?往前三代,谁不是乡下的?考上大学与没考上大学,又有什么关系,爱情是不分身份地位种族甚至性别的,言情小说里都这么说。而至于第三条,人家的妈妈怎么样,关他什么事?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那一套?爱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相信,爱可以改变一切。
母亲的反对,反而成了催化剂,使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在外压作用下,迅速升温,并且很快就到了非你不嫁、非你不娶的地步。
大学四年,阿惟心无旁骛,锁住了任何追求者通往她心灵之路。大学毕业,考到一家事业单位上班,两个人很快领了结婚证。乡下那个婆婆,每次见面就夸她是戏里的人儿,不嫌贫爱富,不向婆家要彩礼,不铺排婆家买房置家产,简直像七仙女一样。夸得她美美的,觉得自己特崇高,进而更进一步崇高起来。
但阿惟的妈妈,一直近乎于顽固地坚决反对,她觉得如果保持坚决反对的态度,说不定哪一天女儿觉得难度太大,会知难而退,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地位和话语权。
当她以梭哈的态度,向女儿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他还是要妈妈”时,女儿以实际行动回答了她。她撬锁偷出户口本,义无反顾地去民政局,办了结婚证。整整一天,她满耳满脑都响着《梁祝》里最激情澎湃的那一段乐曲。
婚礼很快举行。
那是一场没有娘家人参加的婚礼。阿惟当时心中充满了悲壮感,哭着对老公说:“即使整个世界都反对这场爱情,我们也要好好地相爱!”
老公也满面泪水地拼命点头,用力地把她抱住。
阿惟不知道,妈妈没来参加婚礼,并不是不想祝福她,而是病了。这桩以亲情为赌注的赌博,她彻底输了。她原本也打算像许多生米煮成熟饭的女儿家那样,含血吞下结果,不料在无意中听到女儿的婆母向人炫耀,说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有本事,不花一分钱,钓到了一个城里吃公家饭的漂亮媳妇时,当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阿惟拜堂那阵,正是母亲在医院抢救得兵荒马乱的时候。娘家和婆家人都各怀心思,没有告诉她,这就让她不顾母亲死活的不孝形象,成为铁定事实,墙一般横在她与娘家人之间。
一年后,阿惟怀孕了,经过十月怀胎,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对她隐忍了几年的婆婆,得知媳妇生下的是女儿,而且是两个,当场撕下笑容和善意,露出狰狞的面目来。她气势汹汹地从医院冲了出去,还顺手拖走了刚当了爸爸,不知道该欢喜还是忧愁的儿子。在她朴素的价值观里,媳妇不过是她孙子的容器,如果装不来孙子,就只有换一个了呗。
从麻药劲儿中清醒过来,阿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没有想到,只有狗血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奇葩桥段,居然成为了自己真实的生活场景。
几天后,老公才出现,支支吾吾说了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他的主要目的,是来接她们母女出院的,在医院里待着,一天好几百元的费用呢。
之后的日子,完全变成一部黑白电影。婆婆不加掩饰的尖刻和恶毒,丈夫妈宝一般的懦弱和没有主张,使阿惟陷入到前所未有的悲伤之中,她发现,自己凭着青春期的想象编织的崇高而悲壮的爱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竟像一个笑话。
人是活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一旦意义还在,任何苦难与痛苦就不在话下,比如那些苦行僧,他们一旦觉得自己所受的饥饿、磨难与痛苦,都是通往彼岸的修行,那么,这些困境不仅不是痛苦,而可能是幸福的奉献与享受。
阿惟之前对自己的爱情与婚姻,就是如此看待的。可是这意义之网被现实无情地捣碎之后,笼罩在美丽光晕下的真实便暴露出来,既残酷又锋利。
在最需要温暖和被照顾的月子里,阿惟体会到的却是勉强与敷衍,甚至冷漠。仿佛她是一个正在服刑的罪人,她唯一的罪,就是生了两个女儿。
婆婆用简单而直接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爱憎──在坐月子的三十天里,她虽然喂了一大群鸡,却没有为阿惟杀过一只。作为一个正在给两个孩子喂奶的产妇,阿惟偶尔喝到三次鸡汤,都是婆婆去吃酒席时,用打包盒带回来的,其中两次,里面还有鱼刺……
有一天早晨,阿惟恍惚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气,恍恍惚惚看到一个人影,像是自己的妈妈,端着一个白瓷碗,碗里冒着仙雾一般的热气。
那是一碗炖膀汤,她逃了二十几年的。
她伸手去接汤,却是一个梦。
但那香味,却分明还在──
被子上、空气里、屋檐下、大树上,恍恍惚惚,若有若无。
她就跟着那香味,游魂一般地飘了出去……
路的尽头,是条小巷,那是妈妈的家。几年来,她想也不敢想的地方。但她这时,却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
巷子里没人,只是瓦檐下有一个小泥炉,炉子上面有一个瓦钵,钵里咕咕地往外冒着热气,满院生香。
阿惟扑上前去,抓起勺子,舀起油色鲜亮的汤,不顾温度,大喝一口。
滚烫的汤,从唇齿之间一路奔涌着,冲到空旷而冰凉的胃里,激起一阵悸动。
那天,她把砂锅里的汤和肉,全吃光了,抱着砂锅,坐在地上,哭得天地一片苍茫……
那场痛哭的浩大,让二十多年后倾听的我,也能感受得到。
此时的阿惟,已独自养大两个女儿,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出落得像妈妈年轻时那般漂亮,而且都熬得一手好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