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气候很有意思，特别是京津一带：从冬天到春天，春姑娘的脚步实在太慢，而在“五一”前后，让人感觉最是春和日丽，但匆匆就进入夏天，酷热起来了……
我想在一年中最舒适的春天里，在“五一”节去看望孙犁先生。
那年4月初，我就开始谋划着回天津一趟。我提前打电话给孙犁先生，说了两件事，一是看到《人民日报》上刊登的《〈曲终集〉后记》，书名有点不好，可以改一改，他连声说不改了不改了（我也当面建议了，他不改，说其他朋友也有提议）。另外就是告诉孙犁先生，“五一”节前后我回天津看他，并说要带新婚不久的夫人陈政政一起。他马上提高声音说：你结婚了？（结婚之事信中也告诉他了，可能当时信还没有收到。）我说是的是的，不结婚不分房，又补了一句，“拿到结婚证放到分房小组，正排队等着分房。”他哈哈笑了起来，说结婚了生活就稳定很多，有人照顾，有房子书就有地方存放了，然后说欢迎去看他。随后，他又说来之前去趟旧书店，看看能否买到《师门五年记》和《素月楼联话》。“前一本书是罗尔纲写的，书名也许不准确。后一本是张伯驹写的，买不到没关系。”他又说。
打完电话以后，我查了一下有关出版信息，弄清楚罗尔纲先生早年的《师门五年记》（原名《师门辱教记》），最初在上世纪40年代出版，字数并不多，这次是三联书店再版，加上另一篇著作，以《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合版重印。张伯驹先生那本书正确的书名叫《素月楼联语》，其中还写到我老家淮阳太昊陵里的楹联。
韩映山先生出了《孙犁的人品和作品》，题字寄给我一册，我又到大众文艺出版社买了几册，寄给孙犁先生两册。我和此书有一点“渊源”：韩先生事先把序言寄给我看──那时候我还在南开大学读书──我把此序交给《今晚报》当时的副刊部主任达生（生寿凯）先生，由他编发的。我在电话中说，我又买到几册《孙犁的人品和作品》，还要不要？孙犁先生说：“不要了，不要了，映山也给我寄了几本，够用了。”
临去天津前，我去三联书店看了看，未买到《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又去中国书店好几个营业部搜罗，也没找到《素月楼联语》。
在这期间，收到孙犁先生的信，信中首先祝贺我新婚之喜，并写了一幅字表示祝福。
我仍让同事李惠均开车载我回天津，他已多次拉着我看望孙犁先生──他的老家河北省蠡县，和孙犁先生的老家安平县是邻县──他俩叙过家乡事，很是谈得来。我后来与孙犁先生的合影，几乎都是李惠均所拍。
出发那天，1995年5月2日，是预料中的风和日丽，花红柳绿。伴随着春风花香，我们的车子在京津塘高速上飞驰，掠过郁郁葱葱、生机勃发的华北大平原，上午10点40分左右，我们就到了蛇形楼。上到三楼，我轻轻敲了敲屋门，孙犁先生在里面问：“谁啊？”
“孙老，我，段华。”我答。
屋门开了，仍然是他爽朗的笑声，他说快进来，快进来。我们三人进了屋，印象里他穿了一件灰色长袖衫，坐在书桌边，首先对我夫人陈政政说：“小陈，段华结婚了我很高兴，你知道吧，也有人照顾他生活了。”
接着，他开始问我夫人工作单位的情况，我说在北京友谊医院，最早叫苏联红十字医院。孙犁先生马上问医院现在的情况、小陈工作的情况、某某楼是否还存在，等等。我这才意识到：1957年春天，孙犁先生到（北京）苏联红十字医院养病，住了好几个月。红十字医院后来改叫反修医院，1970年改名友谊医院，直到今天。
后来，孙犁先生去世后，我曾在友谊医院宿舍住过几年，晚饭后经常在医院里散步，我都在想：哪个花园他曾经走过？哪个椅子他曾经休憩过？
孙犁先生和我夫人说了十几分钟话，我怕他劳累，站起来想走，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来。他说：“昨天，宗武（刘宗武）带自牧、周女士（周雁羽）及北京一位姓孙的朋友（孙桂升）来了，题字，合影留念，稍有点累。”
我说自牧他们三个人我都认识，这次我就不去找刘宗武先生了，从您这儿出去，逛逛旧书店就回京。我看到书桌上放有一册线装书，书衣上题名《艺舟双楫》，就说：“去年您给我的信，提到此书……”
他说：“你看过《艺舟双楫》了？收获大不大？”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翻翻，是中国书店影印的‘艺林名著丛刊’里收的；我没有字帖，只是眼睛过过瘾。”
他笑了，说：“我有清刻本。读这类书，也就是了解点艺林情况，增加点知识。写理书记，好像也没写它。”“《广艺舟双楫》也是这样。”他又补充一句。
他又问：“中国书店出的那本怎么样？”
“是根据民国时期版本影印出版的，《广艺舟双楫》也在这本书里，里面还有《画禅室随笔》。开本有点小。”我说，“还有点厚，沉。”
他说：“慢慢读，慢慢读。”
接着，孙犁先生又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蜀刻本唐人集他不知道，“影印得不错，你寄给我的，书钱给你。”之前，我给他寄过数种，我连忙说：“不贵不贵，不要不要。”
他说：“你替我跑腿买书，还不要钱……”
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意识到不能再让他劳累。我们几个人站起来要走，他送到门边，和我们道别，又说：“小陈，照顾好段华生活，再来。”
我们下楼后，感受到外面的阳光更灿烂，春光更加明媚，花香更加浓郁，人们的欢声笑语在春天里显得清脆和轻盈。简单吃过午饭后，我又先后到烟台道古籍书店、和平路古籍书店淘书。一边淘书，一边想：我站的书架前，孙犁先生是否也曾流连过……
这是春天里最美时节的一次探望，至今留在我的记忆里，久不能忘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