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闻到未曾领略的幽香，警幻仙子冷笑说：“此香尘世中既无”“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前人早已指出，“髓”谐音“碎”（解盦居士《石头臆说》），与“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共同暗示女性美好生命的凋落。这本已成为世人的共识，但我每当读到这个“髓”字，总感觉它不必与“碎”谐音，已经显得很可悲，足以让人悚然了。

　　人体的髓是脑和骨的重要组成，《黄帝内经》认为“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髓者，骨之充也”。设想，一旦将精髓从人体中抽离，即便人体还在，人也就非人了。所以古人所谓“剥肤椎髓”“槌骨沥髓”等，乃极言残忍之意。

　　为了萃取奇香而抽取花木精髓，固然是奇工巧技，而一旦将其影射到人体，却简直不敢想。这世上有多少色声香味，外在精彩绝伦，背后却充斥着黑暗罪恶，以至于仙界的一缕幽香，竟然也以无数鲜活的生命为代价。如果这样想，抽其精髓，其实就远比直接让其破碎要显得惨烈冷酷得多了。“群芳髓”，美好的称谓背后隐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面。

　　或许有人觉得这是思之过甚，因为“群芳髓”不过是一种形容的词汇。但如果谛视整个太虚幻境，恐难免背后生出无限凉意。这里是人世间众女儿命运的总控，但其制定的结局无一不是悲惨凄然，本是超越凡尘的境界，却不但不救赎，反而高高在上地预设着人间的苦难，高傲冷漠地享受着生命精华。宝玉是先在薄命司看了众钗的薄命册，再到了后室才闻到“群芳髓”的香气。这个路线，大概也暗示着“群芳髓”的来历，即以女儿悲剧命运为前提，再换取只有仙界才能拥有的香气。若群芳有知，不该去拆毁那薄命司厨，不该去索回那髓中精魄吗？

　　其实，因为精髓的珍贵，古人常以“髓”作事物的美称。如石钟乳，大概属于石中美者，故也称“石髓”“玉乳”，因可服食、入药，所以古人曾“得石髓如饴”（《晋书》）。“髓”字既有精美之义，古人岂会不用来为香命名？例如由龙脑香树的汁脂制成的龙脑香，其名称本已很雅致，古人又美名为“龙髓”，这种雅称由具体香料名称引申而来，相对比较具体；另有更倾向于纯粹修饰语的，如《杜阳杂编》所记“玉髓之香”，又如《遵生八笺》记载唐时已颇受重视的“凤髓香”。而这个凤髓香，又恰恰出现在甲戌本《红楼梦》第八回标题诗“古鼎新烹凤髓香”句中。可见以“髓”名香，即“以美称美”，不是雪芹首创，却为雪芹借鉴；雪芹感人至深的，也未必是以“髓”谐“碎”，而是重在对“群芳”的隐喻与悲悯，是“以美喻悲”，于外在美的极致中写内涵生命的沉痛。

　　脂砚斋在批语中指点人们关注“群芳髓”与冷香丸的联系，很多读者于是认为它们之间颇有对应之致。但这二者一虚一实、一幻一真，其实很是不同。按照警幻仙姑的说法，贾宝玉属于痴情泛爱的“意淫”，这位在大观园里被称为“绛洞花主”的群芳之主，面对“群芳髓”，最初固然只有羡慕，未尝觉悟，因为他的用情以“情不情”为基础，“群芳髓”当然是越香越好，越多越浓越好。随着阅历的增进，他目睹了越来越多的“群芳‘碎’”，逐渐地因领略可悲而领悟悲，才明白这表象的“碎”是以群芳无比珍贵美好的“髓”为代价的，情思逐渐深刻。

　　按照脂砚斋的理解，宝玉的痴情会发展到“情极之毒”的地步，那个时候，“群芳髓”解不了他的毒，而是他的毒要去引领他醒悟，使他明白“群芳髓”的可悲可怖。那时，如果他对当初太虚一梦中的奇香仍有记忆，是否还会觉得羡慕和享受呢？

　　至于薛宝钗服用冷香丸，是因为她本身有“热毒”，群芳的冷香用来攻毒，不是把美好拆碎，不是吸尽美好的精髓，而是用美好“攻击”天性，用美好“冷冻”人性。群芳的美不是受害者，反而成了“加害”的工具，某种意义上，愈加可悲。宝钗的这“凉森森甜丝丝”的药香，被宝玉误以为是熏香，可见，宝玉至此，尚未“识香”。如果他最后真的放弃红尘了，回顾前尘，若仍记得宝钗的这股香气，是否对那“凉森森”的感觉，有一种更加深刻的认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