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爱情从萌芽走向破灭,若从现实生活中找依据,大概是不难理解的;在可能影响他们情感结局的人之中,贾母作为大家长,必是数得上的一个。读者很明显能看出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中贾母态度断崖式的变化,那么,在前八十回中,贾母对宝黛婚姻的态度,就没有丝毫可品咂之处吗?
第三十五回中,贾母当着王夫人、薛姨妈、宝玉、宝钗的面说了这样一段话:“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有学者认为这是贾母明确表示倾向于宝钗。但又有学者针锋相对,认为“我们家四个女孩儿”中其实包括了黛玉,这恰恰说明贾母对黛玉更亲,视黛玉为自家人,而宝钗为外人,在婚姻上还是倾向于黛玉。
书中的确多处体现出贾母更疼爱黛玉,但这并不能构成贾母一定要选黛玉做孙媳妇的理由。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宝钗是亲家亲戚,怎么会亲过黛玉?而选谁做孙媳妇,不能以亲属关系的亲疏为依据。如果黛玉真的被贾母划入“我们家女孩儿”的范围之内,那反倒坏事儿了,因为媳妇肯定不能选自己家的,要选别人家的。也就是说,黛玉一旦在心理和情感上失去了“客”的位置,她就失去了成为宝玉夫人的机会,她作为家人,可以被关爱、包容,却不再有被选为媳妇的可能性。
黛玉转“客”为“主”,其实早有迹象。她初入贾府时,王熙凤曾有一段精彩的表演,先说“不曾迎接远客”,又说“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说她是“客”,完全符合事实,绝无贬低之意,说她像“嫡孙女”,多半是阿谀奉承,却间接证明了她还有与宝玉中表通婚的可能性。但到了第二十二回写贾母给宝钗过生日,家宴酒席上“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此处,脂砚斋批语说:“将黛玉亦算为自己人,奇甚!”何以是“奇”?奇就奇在黛玉的转“客”为“主”,貌似地位提升,实际逐渐同化进“三春”之列,也就逐渐排除在媳妇都是“外姓人”的范围之外了。
贾母也许正是在这种对黛玉越来越亲近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降低了黛玉候选孙媳妇的成功指数。黛玉的缺点很明显,贾母可以包容一个这样的外孙女,却不会包容一个这样的孙媳妇。
回头再看第三十五回贾母的言辞,我们还会天真地认为她倾向于黛玉吗?也许有人会说,这是贾母当着王夫人、薛姨妈的面说的客套话。但请注意她说这话之前,宝玉先说了一句“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而他说这话之后,叙述者又说了一句“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赞林黛玉的,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纵使宝玉再痴呆,他的意外,也说明他多少听出了贾母的弦外之音吧?
到了第五十七回紫鹃鲁莽地试探宝玉,竟勾出宝玉的痴病,这可是一起很大的波澜。宝玉虽很快化险为夷,但若站在贾母、王夫人的角度来感受,她们会轻易忘却,略无挂怀吗?有人会说这是紫鹃惹祸,与黛玉无关,但世故老练的两代夫人,会不迁怒于紫鹃的主人吗?
当知道事件根由后,“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有的读者觉得风波已平,慈祥的贾母此时语气并不激烈,甚至说的是轻得不能再轻的话。试问,若是如此,还需要薛姨妈紧跟着说了一大段劝慰的话吗?宝玉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还想要贾母端着大家贵妇的架子,和声和气吗?
况且,风波实际未平,宝玉突然又受刺激,发作起来,贾母遂说出一句“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这个“死绝了”固然是旧时人常说的词汇,但总归是难听的话,在这里估计也不乏咬牙切齿的愤怒了。
更奇妙的是整个过程王夫人一言未发,凭她的身份和事件的紧急程度,她是没有必要有任何顾虑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贾母已将情绪表达到顶点,她不需现场发作,只需在心里记下黛玉一笔账了。
如果这样来看,贾母不得不因生活的琐事及重大的波澜对黛玉产生不满,但她仍慈爱包容。正如上文所说,她将黛玉揽入怀抱,也就使宝黛的婚姻距离越拉越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