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五大道如今作为历史文化街区,已成为本地市民和外地游客来必徜徉、流连忘返之地。对于冯骥才先生来说,五大道则连接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成为其人生道路的重要起点。“我二十五岁之前的人生是完整地在五大道上度过的。对于曾经的我,五大道像一条河道,我的生命像一条清流”——这是土生土长于天津的冯骥才对五大道之于自身生命的描述,也是《清流:五大道生活(1942—1966)》这本他自述其早期生活经历的书得以命名的由来。
用清流这个词来形容五大道生活,不难想见,冯骥才早年的时光如同“一条纯净透明的蓝色的清流”般透彻明亮——童年时期近乎无拘无束地自由成长,记录着这位未来的文化大家最初的生命历程。在冯骥才的记忆中,自己的童年是一个由阳光、笑声和美梦组成的美妙无穷的幸福混合体。虽然他在幼年和童年时期,听闻过解放战争中的飞机轰隆声,感受过炮弹震地的颤动,但孩子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察觉到其中的危险,感受不到外部世界的磕碰。尤其是作为家中迟到的长子,幼年时的冯骥才是其富裕家庭的宠儿,这让他有着充裕和快乐无忧的孩提时光,使其天性不受压抑。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冯骥才慢慢地培养起对绘画和阅读的兴趣。从最初听长辈讲故事,到上小学后对小人书的痴迷,再到跟随严六符和惠孝同二位先生学习绘画,他的艺术天赋也逐渐显现出来。冯骥才说少年时代自己对小人书的痴迷近乎疯狂,最喜欢《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聊斋故事》,从前听姥姥讲的故事,在小人书里得以直观呈现,不仅带给他无边的知识和想象,而且通过小人书这个桥梁登上了阅读和文学的彼岸;除此之外,还引发了他对书中插图的模仿,并很快通过专业的学习踏上了绘画之路,也直接影响了他后来从事的仿古画和工艺美术的生计。
童年的经历对人的影响是重大而深远的,对于作家来说尤其如此。这并非某种后见之明,而是生命中悄然注定的事情。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冯骥才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是野蛮生长的时代,并不知道自己未来会从事什么职业,但他凭着自己的本心去接近和探索热爱的东西,哪怕绕了远路,也不曾放弃;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只要我们真正热爱艺术,不管走了多少的弯路,最终哪一样都不会失去,都会汇集到我们身上,化为深厚的积淀和谁也拿不走的财富。正如冯骥才自少年时代学习宋代山水画,本想考美术学院成为画家,后因故未上美院,峰回路转,获意外机会在书画社谋取生计。然而,正是在书画社谋生的岁月,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艺术的热爱如此真挚,国画也成为他毕生追求的艺术形式之一。冯骥才对此感慨道:“我还总感觉有一种东西在决定着我,由于我们无法解脱,便推给了命运。”
这种命运的推动不仅体现在绘画上,也包括文学。尽管冯骥才的孩童时代充满欢声笑语,但因种种原因,终究要沉入社会的底层经受历练。进入新时期刚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之时,冯骥才写过一篇名为《命运的驱使》的文章,认为自己从绘画转入文学的道路同样来自命运的驱使,也是沉潜生活使然,更指出“这不单是个人的命运,也是民族、祖国、同时代人共同的命运”。如果说,绘画更多是个体心灵的再现和灵感的勃发,那么文学则是作家对社会责任感的表达,体现作家为民族国家记录历史的良心和使命,而从这时才正式开启了冯骥才的文学时刻。
有意思的是,冯骥才将文学、绘画、教育和文化遗产保护称作他毕生从事的“四驾马车”,而从绘画到文学再到文化遗产保护的轨迹,其实在“清流”这个时段已经初见端倪。不必说自幼习画,甚至在青年时期临摹《清明上河图》时,都唤起了他对市井烟火和风俗生活的好奇与热爱,间接影响了他于新时期聚焦天津历史民俗的地域文化小说创作,以及后来的《俗世奇人》系列作品。而早在1960年代初,基于天津砖雕遗存调查完成的《天津砖刻艺术》一书,更成为冯骥才日后发动的全国性的“民间文化遗产抢救”的起点,当时使用的多种调查方法也被他直接运用在1990年代的老城和老街保护上,其传承人口述史方法至今仍运用在非遗保护抢救研究之中。
回到本书的题目。五大道原是天津城南的一片沼泽地,20世纪后成为英租界的一个居住区,得以发展。20世纪20年代,冯骥才的祖父一家和外祖父一家,分别从宁波和济南出发迁居至此,成为这座城市的“新移民”,体现了近代天津华洋并存、五方杂处的特点。此历史时期天津出现的这个崭新的城市机遇,成就了冯骥才父母的姻缘。冯骥才不仅在五大道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还收获了珍贵的爱情,五大道寄托了他太多的家族和人生记忆,如同发酵数十年的美酒,让年逾八旬的冯骥才再度回味起人生的甘苦,如清流般涌动历久弥香,这里对于他“依然有家的气息,家的气息是人间最深切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