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满庭芳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回到首页 | 标题导航
2025年12月19日 星期五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父亲的“配车”
阎晓明

  “配车”,是指工作单位配备给工作人员的专用车。读小学时,有同学听说我父亲居然享有配车,便传了开来,纷纷打听是小轿车还是小吉普,是怎样的品牌与样式,由此想推断配车主人的级别待遇,进而让我带着他们一睹配车的真容与风采。然而,令小伙伴们失望的是,父亲的配车竟然只是一辆看上去半新不旧、历经沧桑的自行车。当然,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自行车,也算是稀缺资源了,所以,无论别人怎么不屑,父亲还是蛮珍重他那辆配车的。

  我自记事起便知父亲有这样一辆自行车。每当听到链条磕碰挡泥板那哗啦哗啦的声音自远而近,就知父亲已到窗前。随着脚踢支架、手按车锁咔嚓两声响,他便会推门而进。父亲没有正常的上下班时间,也经常不回家。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是他工作性质决定的。父亲的任务是“火调”,要在处理火警后最短时间内调查出火灾的真正原因,记得他曾多次给我讲过南开大学亢铁儁教授如何帮他给一起火灾“破案”的传奇故事,言语中充满了对科学家的敬佩和对科学知识的崇尚。后来,以此为线索,经采访亢教授之子亢大器,我撰写发表了文章《有点神的亢铁儁》。1981年,我还曾以父亲这个老“火调员”为原型,创作发表过短篇小说《火魂》。

  在我读小学之前,尽管父亲难得回家陪我玩,但有几次爷儿俩躺在床上,他为我唱歌的情景至今还经常浮现于眼前。他唱的净是一些奇奇怪怪直到现在都没有在外面听过的歌,如“老黄牛啊肥又大,土改以后到我家,给它戴上一朵大红花”,如“军号在吹,枪炮在响,百战百胜野战军,奔赴前线歼灭敌人。一个个生龙活虎一、二、一,一个个奋勇杀敌一、二、三、四!”他还喜欢写毛笔字,每次给住在北京的爷爷写信都要将毛笔握得笔直,爷爷的来信也是端端正正的小楷字体。父亲为家里订了一份《新晚报》,有些杂志可能是随手买的,如《新观察》,里面有张光宇画的孙悟空,记得还有篇文章叫《祁连山下》,我当时不认得“祁”字,问他,他说念“起”,我15岁到祁连山下屯垦戍边时发现大家都读作“奇”,还曾写信告诉过他。

  尽管配车只是一辆自行车,父亲却视为珍宝,从不驮我,他说:“这是单位让我上下班和执行任务骑的!”每逢周日加班,他都是自己骑车先走,让我随后背着书包去单位找他,边陪他加班边写作业。大概在我读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天父亲嘱我晚上去单位找他,他带我进了二楼一个黑黢黢的大房间,里面的人一排排坐着,正在看一个很小的屏幕,播放的内容好像是苏联领导人在中国参加国庆十周年的相关活动,父亲悄悄告诉我:“这是电视。”刚看了一会儿,房间突如其来地发出巨大声响,人们瞬间站了起来,有的从椅子背上一跃而过,有的顺着墙角的铁管直接滑落至一楼,刹那间,房间里的人大都迅速冲出门去,空荡荡的大黑屋里仅留下我和父亲及另一位叔叔。父亲当时镇定自若,习以为常地对我说:“出火警。咱们回家吧,我一会儿也得去现场。”我问他那些叔叔怎么救火,他说找机会带我看看。那晚,尽管夜已黑透,父亲还是不驮我,他推着自行车,我们一起走回了家。

  不久,父亲真的让我看了一次消防员们的救火本领展示,不是火警现场,而是消防比武大赛。他让我自己到新华路体育场去观看,然后自行回家,因为他要负责各个比武项目的拍照存档,顾不上管我。其实顾得上我也不会用他的车驮我往返的。比武场面很是火爆,各项目都是掐秒表计时的——携成卷消防水管跑过独木桥、翻越障碍墙、将水管奋力甩开迅速连接,携消防器材钻跃火圈后用泡沫喷射烈焰熊熊的大油箱,用湿棉被捂盖扑灭着火的油锅……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型消防车升起高层建筑灭火云梯,消防员在梯顶持水枪喷水的场景。

  次日,父亲又骑着他的配车回来了,一进屋就兴冲冲地取出一张形状怪异的照片:“看,我分上中下三段拍的云梯,再把洗出来的三张照片拼接在一起。”由于在现场看过比武大赛,我对父亲这种拼接技巧印象挺深,后来在军垦农场当新闻干事时,也用这种拼接法拍过连绵的祁连山,父亲那云梯是纵向衔接,我是横着拼的。

  读小学时,我们大杂院的一些孩子都已开始用家里的自行车学骑车了。因为个子小腿又短,坐到座上脚够不着脚蹬子,他们便用左脚站在左蹬子上,将右脚穿过大梁去掏着踏上右蹬子,跨在自行车上,先将车轮蹬转少半圈,再倒回脚蹬子,接着往前骑。尽管他们身子并没有坐到车座上,而是吊在左侧晃晃悠悠、歪歪斜斜地骑,也足以令我眼热得厉害,便忍不住也想借父亲的车子一学。我以为学骑车总归是为了增长一个男孩的本领,父亲应该会支持,没想到他回绝得十分干脆:“这是公车,不能私用。等咱家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再学吧!”我便一直不会骑车,直到参加工作十年后从玉门镇调至兰州,单位也给我配了一辆自行车后才总算学会。

  不过,父亲的配车还是为我用了一次。读初二时,家住河西区桃园村街的一位同学说,他们街道正在招收赴西北参加军垦部队的青年,我和其他三个同学便瞒着家里报了名。得到批准后,按要求须将行李集中送到桃园村。父母得知此消息非常突然,但也表示了支持。父亲骑车出去为我驮回一个崭新的柳条箱,匆匆装了少许衣物和一条褥子,便又捆在后座上。他推着,我跟着,走了40多分钟,那是我同父亲一起步行时间最长的一次。因瞒了父母,我自知理亏,一路无话。父亲对我的抉择略显遗憾:“不是不支持你参加边疆建设,只是觉得你学习这么好,总盼你能上个大学。我和你妈念书都太少。我只上过两年私塾,你妈通过夜校才读到初中。”我愈发沉默,眼睛却湿润了。

  军垦农场批准我第二次探亲时,全家已下放到南郊大韩庄。我按父亲信中给出的路线图,从火车站辗转坐公交车到距大韩庄最近的二道桥汽车站,父亲早已扶着一辆自行车站在那里等我。“坐上来!”父亲拍了拍后座,“下放农村后,咱家买了自己的车,可以驮你啦!”由于我当时还不会骑车,只好任由父亲驮我。年已半百的父亲,驮着我这个身高已经一米八的儿子,在乡间坑坑洼洼的简易泥土路上骑行,竭力装作毫不吃力的样子。坐在父亲身后,近距离望着他已花白的短发,和那由于吃力蹬车而一耸一耸的肩膀,我因不会骑车驮他而惭愧至极、无地自容。

  那是父亲第一次驮我。儿时最该被父亲驮的日子里,他没有驮过我;等我长为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后,他却驮了我。这一切全是因了他那辆对我而言被禁用的配车……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版权说明:天津日报所有作品,版权均属于天津海河传媒中心,受《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的保护。所有关于天津日报内容产品的数字化应用,包括但不限于稿件签约、网络发布、转稿等业务,均需与天津海河传媒中心商谈,与天津海河传媒中心有互换稿件协议的网站,在转载数字报纸稿件时注明“来源-天津海河传媒中心天津日报”和作者姓名,未与天津海河传媒中心有协议的网站,谢绝转稿,违者必究。
天津海河传媒中心法律事务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