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南的家国史诗与铁路传奇——范稳长篇小说《青云梯》新书发布会”于9月27日在北京举办。《青云梯》作者范稳与评论家白烨、作家李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云南人民出版社社长李银和共赴这场文学之旅,跟随《青云梯》抵达历史深处,也驶向未来和远方。
范稳现供职于云南省作家协会,代表作为反映西藏百年历史的“藏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大地雅歌》。《青云梯》是他最新的长篇力作,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以云南高原一百年的交通发展史为背景,展现了云南人民立志改变交通状况的历史风云和为此付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人民文学》杂志评价该书具有“史诗般的正大品格”。
滇南的士绅乡贤
修建个碧石铁路
我出生在四川。1985年,我从西南大学(原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选择到云南省地质矿产局工作。我当了五年地质队员,背着帐篷爬大山、下坑道,走村串寨、风餐露宿,跑遍了云南的山山水水。到云南的第二年,我在《天津文学》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短篇小说。
说到《青云梯》这本书的创作初衷,要追溯到2010年前后。我去红河采风,想写滇越铁路。这条铁路从云南昆明到越南海防,修建于清末,是法国人带着一种殖民强权、带着不平等条约强行修建的,由法国人经营。它是当时中国第二条通往境外的国际铁路。
我在滇越铁路线上的一个特等大站碧色寨车站采访时,第一次和“个碧石铁路”相遇。它就在法国人建的老车站西端,从站房、铁轨到机车,都是小一号的,轨距只有60厘米,俗称“寸轨”,火车车头像玩具。这条铁路连接个旧、碧色寨、建水(旧称临安)、石屏等地,当地人告诉我,这是在滇越铁路通车仅仅三年后,中国人自己修建的铁路。
法国人修建滇越铁路带来了两种文明的冲突。很多当地人还不知道火车为何物,对火车充满仇恨,不是要拒绝现代文明,而是出于民族自尊心,强烈反抗法国人修铁路,爆发过“阻洋修路”的大起义。而铁路通车后,云南的锡锭装满火车车厢,人们突然发现,铁路、火车跟马帮驮运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三年后,滇南的一批士绅乡贤决定自己修铁路,于是就有了个碧石铁路。这段铁路修通的时候很简陋,但它毕竟是我们中国人自己修建、自己管理的,在那个年代很了不起。支撑这条铁路的是我们中国人在面对挑战时,那种知耻而后勇的情怀。
我写滇越铁路的那本书叫《碧色寨》,当时我就想,个碧石铁路应该是另一本书。到了2022年,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领导们来到昆明,动员我下去走一走、看一看,我突然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个心愿未了,就去看了。然后重新做采访、查资料、做田野调查。
红河有浓郁的汉文化积淀,在云南是很独特的。过去大家说到云南,可能更多想到的是民族众多,文化多元,歌舞、服装、饮食琳琅满目,可能没有看到云南还有跟中原文化联系非常紧密的一种文化传统,还有现代文明浓郁的部分,比如铁路、矿山、公司。在这些方面,可能云南在那个年代还领先于内地很多省份。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去滇南,发现那里的老乡会喝咖啡,那时候我们还只喝茶,还不知道咖啡为何物。那就是当年法国人在铁路沿线留下的习惯。云南很多东西都来自境外,比如咖啡、葡萄酒,以及一些植物花卉。这说明,在上世纪初,云南是一个敢为天下先的地方,与外来文化在不断地交流。
一条铁路的百年历史
一个家族的血缘密码
这本书叫《青云梯》。在我看来,这条铁路就像蜿蜒在滇南高原大地上的一架云梯,架在古老的马帮驿道上,架在几座偏远小城百姓的家门前。四川盆地海拔几百米,到昆明海拔将近1900米,现在我们的铁路已经修到香格里拉,平均海拔3459 米,这个落差非常大,能不能把它想象成一架云梯?另外,我在书里写到修铁路的人们,他们不断地探寻一种现代化的生活。我们常说“青云之志”,也是人的一种向上的、健康的精神气质,就像是在爬云梯一样。
作品里的吴家花园,原型是朱家花园,位于建水县,是清末乡绅朱渭卿兄弟建造的家宅和宗祠,非常气派,是建水县规模最宏大的传统民居、私家园林。现在是“网红景点”,被称为“滇南大观园”。花园里亭台楼阁、水榭戏台、雕梁画栋、假山鱼池,说它是高原上的海市蜃楼、太虚幻境,也一点不为过。
朱家花园的主人当年也是修建个碧石铁路的主要倡导者之一。朱家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矿商、矿老板,也做其他生意,比如开票号、做贸易、经营马帮。当年的矿商是一些读书人,中过举,甚至中过进士,至少当过秀才,都有比较深厚的国学功底,也有家国情怀。他们出资修铁路,完全是出于一种对国家、对民族、对地方的责任感。所有的大家族都有白手起家、由盛而衰的规律,朱家也没能摆脱,由于连年战乱,再多的财富也抵不住时代的大潮。
在这本书里,主人公带着一种民族尊严,也带着恐惧,以复杂的心情向法国人的火车开战。最后火车还是进来了,蒸汽机时代来临,从牛车马车、人背马驮的时代进入铁轨时代,主人公也要修自己的铁路。这正是我想表现的,一种观念的提升,一种社会的进步。
作家只有深入现场
才能发现精彩细节
修铁路肯定很艰难,文学作品该怎么表现这种艰难呢?如果只写怎么挖山洞,怎么架桥,怎么铺路基,一定很枯燥,读者不一定看得下去。我更关注修铁路的人,写人的故事,写人在生活中的交集,写他们的执着以及文化的传承,在作品中架起一道云梯,带着读者往某个精神的高度上面走,这样才能构成一部作品的温度。
一般我写作时会分三步走:第一步是去大地上行走,搜集资料;第二步是阅读和构思;第三步是写作和修改。这样每部书都要用三四年的时间来完成。《青云梯》这部小说的田野调查用了大半年,因为我对红河比较熟悉,每年都去,那边的朋友们都很热情,这次去主要是考察了那些老的铁路路基,以及荒废掉的火车站。我曾经徒步考察过一段老路基,一百年过去了,这条线路上的一些石砌桥梁完好无损,有些隧道还可当通道用,深山荒野里的铁路路基上,钢轨、枕木都已经拆除了,荒草丛生,人马牛羊常借道而行。
田野调查采访、采风,实际上就是深入生活的过程。记者可能找出一个事件的真相,把它报道出去,我们作家是要看到现象背后的故事,看到文化、看到风情、看到人的命运。所以我们的调查采风可能是访谈,也可能是住在某一个村庄,去感受。我特别喜欢住在村里的感觉,待上三五天,甚至更长时间,很多的生活细节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
作家写小说,最头疼的是细节。哪怕是一个特别聪明、高智商的人,面壁数日,构想出了生活场景、生活细节,但是,当他真正深入到生活里面去,就会发现,自己的想象是错误的。在村庄、在路边、在酒馆里,甚至在商场、车站,观察到某一个细节,捕捉到某一个精彩瞬间,在书本里是看不到的,所以作家还是要到现场,去感悟、去观察、去体验。我们不是真的掘地三尺,而是挖出一种文化的深度,挖出社会风俗习俗的广度。
写《青云梯》时,我不断地查资料,不断地调整结构,丰富人物,字斟句酌,所以写得很慢。我年轻时一天可以写一万字,现在一天写一千字就觉得完成任务了,很多时候一天完不成一千字。最后整体修改又花了一年。在这个手机视频已经成为主流的时代,讲述一段云南百年历史的故事,可能是一种冒险,可能会受累不讨好。但是我仍认为,这个故事就像从时间的纵深处驶来的一列火车,满载岁月传奇,我希望每一个读到它的人,都搭上这列火车,去了解一段历史,融入一段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