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人物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
讲述
长篇小说《青云梯》展现家国史诗与铁路传奇~~~
回到首页 | 标题导航
2025年11月04日 星期二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汪帆 寻纸补书
文 王小柔

  汪帆

  浙江图书馆古籍修复专家、副研究员,天津师范大学古籍保护研究院特聘导师。已出版《补书》《寻纸》《书路修行:纸质文献修复》等著作。

  西湖孤山路28号,浙江图书馆古籍部坐落于此,门前便是一碧万顷的西湖,左边依偎着白堤,右边毗邻西泠桥。天气晴朗时,远眺雷峰塔,“吴山天风”的景致尽收眼底,连楼阁上的门窗都清晰可见。这里是汪帆古籍修复生涯的开端,也是她从寻纸到补书,最终将修复岁月凝练成文字的起点。

  清道光年间在文澜阁校书的张文虎,曾描绘过这里的风光:“以次渐远望之无极。起东北至西南,勾环相接,竟无罅隙。而渟然一碧,万顷围其中者,西湖也。”这般美景,如今就真切地展现在古籍部的窗外,也成了汪帆无数个修复日夜中,抬头便能望见的慰藉。身处这样一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所在,汪帆并非来此读书,而是为了修书。

  孤山启艺寻纸补书

  古籍修复生涯开始

  修复师指尖捏着的薄如蝉翼的桑皮纸,是从安徽泾县古法纸坊寻来的“时光替身”,纤维纹理里藏着与古纸相似的呼吸。染缸里的色浆慢慢晕开,从浅黄到赭红,是在复刻时光对纸张的浸染。修复师对着日光比对补纸与原书叶的色差,目光专注得仿佛能穿透纸背,看见千年前造纸匠人捶打竹纤维的身影,听见他们晾晒纸浆时的风吟。当补纸覆在虫蛀的破洞上,竹镊子轻轻压合的瞬间,断裂的时光突然有了衔接的痕迹。

  暮色降临时,修复好的古籍被轻轻收入函套。窗外西湖的波光与书叶里“吴山天风”的题跋遥遥相望,仿佛千年前的文人正透过纸页,凝视着这位修补时光的匠人。原来古籍从不是静止的旧物,而是时光的渡口。

  初入古籍部,汪帆的注意力全在纸上,为破损古籍寻找匹配的补纸,成了她每日最重要的功课。那时的她,会在库房里翻找成摞的手工纸,记录下每种纸的产地、厚度、纤维纹理,只为在修复时能为古籍找到最合适的“伙伴”。

  从浙江本地的竹纸到贵州丹寨的构皮纸,从安徽泾县的宣纸到西藏的狼毒纸,每种纸的特性与适配场景,都被她细细记在工作笔记里。随着修复经验日渐丰富,汪帆手中的活计从单纯的寻纸延伸到完整的补书:她用前辈潘老师赠的小锥子挑过虫蛀的孔洞,用棕刷掸过书叶的浮尘,跟着胡玉清老师反复调试染浆,只为让补纸颜色达到“舒服”的境界。

  每次修复完成一册古籍,她都会写下日志,记录细节和感悟。比如面对《唐诗拾遗》那些棉絮般的书叶时的焦虑、成功挑出“南”字残片时的欣喜,以及对“宁浅勿深”修复原则的新理解,字里行间满是对古籍修复的热爱与敬畏,最终汇成了《补书》一书。

  修书悟出中庸之道

  纸间虫语也是艺术

  明嘉靖十八年(1539)牛斗刻本《唐诗拾遗》的修复,是一场与时光博弈的精细活。当这部古籍初次摊开在修复案上时,其残破程度足以让经验丰富的修复师心头一紧:书衣、护叶已然无存,书脚蜷缩如棉絮,文字在扭曲的纤维间若隐若现,因受潮霉变,部分纸张纤维早已降解,稍一触碰便可能碎裂,整册书仿佛在岁月里褪成了一团失序的“棉胎”。

  更严苛的要求来自胡玉清老师:修复后的书叶需柔软不板结,纤维不可成丝缕状,要贴合纸张本真的表面结构。“你觉得这些书叶纤维像猫须一样粘在一起好看吗?”这句话成了修复过程中始终悬在汪帆心头的标尺。

  最考验“度”的,是揭开与捶书的环节。絮化的书叶只能顺着纤维扭曲的方向,从根部一点一点拆解,既要防止下一张的纤维粘连,又不能抻拉变形。而捶书时,汪帆最初用大号书锤,发现絮化书叶经捶打后纤维愈发脆弱,便立刻换小号铁锤,垫上多层衬纸轻捶,只求在保护纤维与修复平整间找到平衡。

  胡玉清老师传授的“齐边补”技法更显精妙:补纸与书叶边缘齐平,随弧形边缘走形,虽多耗工时,却避免了剪边留下的新茬,让修复痕迹与原书叶浑然一体。

  修复师手中的竹启、棕刷、镊子,都成了丈量“度”的工具。不过分追求天衣无缝的假象,也不敷衍对待每一处破损;既尊重古籍的岁月痕迹,又以匠心赋予其新生。当最后一页书叶归位,函套轻合的瞬间,仿佛能听见跨越时光的回响:明代刻书人的墨痕、清代藏家的手温、当代修复师的匠心,都在这册古籍里,达成了一场关于“度”的完美共鸣。

  古籍修复常遇到跨越时光的博弈,一方是啃食纸纤维的蠹虫,另一方是修补虫蛀痕迹的修复师。这些银灰色的小生物,是古籍最狡黠的“时光破坏者”,却也意外成了连接古今的特殊信使。汪帆说,蠹虫的“作品”充满意外:圆形的洞如春日柳眼,曲线形的蛀痕似流水绕石,有时啃穿的部位竟像展翅的蝴蝶,对称的孔洞里藏着荒诞的美感。细如蚕丝的缝隙里嵌着黑色排泄物,粗如毫笔的破洞里能望见书叶背后的墨痕,甚至整页书叶被啃得只剩网状纤维,像一件镂空的艺术品。

  清理虫蛀痕迹,是汪帆与蠹虫的一场“对话”。不能靠抖动去除虫屎,怕抖落残存的字迹;只能用酒精棉花轻轻包裹摘除,再用镊子一粒粒剔掉顽固颗粒,实在不行,便用手术刀沿纸边轻轻刮拭,这过程需屏息凝神。曾有学生向汪帆抱怨:“补完这头蛀洞,那头又裂了,好不容易粘好的补纸,拽根纸毛就掉下来。”汪帆便耐心传授诀窍:“浆水要给足给透,补完就用吸水纸压实,镊子要横向用力,别往上提。”

  补虫蛀洞的过程,宛如在纸页上绣花。若蛀洞是完美闭环,还算轻松:沿洞边抹浆,覆上与原纸帘纹一致的补纸,按住接缝处撕下多余部分,便能完成。可蠹虫偏爱不走寻常路,蛀痕常如火树银花般枝杈横生,又似蛇形蜿蜒后潇洒甩尾。汪帆只能跟着蛀痕的曲线走,镊子尖粘着眼药水般的浆水,一点点将补纸填入破洞,稍一用力便会抠破,只能重来。

  当修复好的古籍重新入藏,汪帆看着补好的虫蛀处心生遐想:那些被蠹虫啃出的孔洞,成了时光的窗口——透过这些痕迹,能看见千年前藏书楼的温湿,听见古人护书时的叹息,而自己修补的每一针每一线,也终将成为古籍新的印记,等着百年后的修复师,再做一场跨越岁月的“虫语对话”。

  纸色调和岁月情长

  染色原则宁浅勿深

  每到10月,秋雨便会一阵紧似一阵,西湖被一层烟云笼罩,宛如仙境。而在汪帆眼中,这西湖的水色、山色、天色,看似虚无缥缈,细细观察却能发现色彩的渐次过渡,如同泼墨晕染一般,色层清晰。古籍修复师的眼向来精准,这自然的色彩变化,让汪帆对古籍染色有了更多的思考。想到“舒卷”二字,唇齿间仿佛都溢出书卷气,这时,“舒服”二字会下意识地在她脑海中浮现,这二字也是她在古籍染色中追寻的重要标准。

  古籍修复的原则,是选用补纸时宁浅勿深,既要保留一定程度的修复痕迹,又要兼顾修复后的和谐之美。面对渐变色的书叶,要参照中心部位的色调,也要考量周边的变色。

  汪帆自认是个重度强迫症患者,在修复过程中很容易“犯病”:好不容易染出一些纸,左看右看都不满意,拼命追求完美与和谐。每当这时,胡玉清老师就会拍板定夺:“就它了,你太纠结了,还修不修书啦?”可真到上手操作时,胡老师比汪帆还要纠结:“不行,不行,这颜色不舒服,一会儿我们加个班,别急着走,再染点颜色。什么?吃饭?吃啥吃呀,纸不染出来,明天拿啥补呀,就知道吃……”

  2014年,某博物馆展出一批宋刻珍品,其中有一部前人修复过的书,染色后的补纸颜色明显深于书叶,与整体极不协调,影响了书籍的美观。很显然,这是修复前辈为追求一时的完美,违反了宁浅勿深原则所致。在古籍修复中,传统工艺常采用植物染料,有些植物染料如藤黄、花青等,随着时间推移极易挥发变色;而经过橡椀、红茶等植物滤液染色的纸张,年头久了,颜色也会不可避免地变深。这就要求修复师在染色过程中关注这一特性和趋向性,既要考虑补纸当下使用时的颜色,还要未雨绸缪,为补纸将来可能出现的颜色变化预留足够的融合空间。这就如同高明的棋手,落子前不仅要考虑应急救局的近利,更要比对手多思三步,谋划长远。

  汪帆记得曾修复一册古籍,那本书被水渍污染,颜色由浅至深,到最后几叶,甚至从茶色中隐隐透出红色调、灰黑色调。基于书叶当下的颜色,以及为将来留下进一步“色变”余地的考虑,在胡老师的带领下,汪帆染出一系列同类色。所谓同类色,就是选定一种植物原料滤液作为基础色,然后分别兑入不同比例的纯净水,染出三种深浅不一、渐次变化的颜色,以便修复时选配。

  汪帆说,在修复过程中,修复师不能只满足于当下和谐的染色效果,还应“风物长宜放眼量”。一册古籍经过修复师的手,其成功与否,不仅要接受当下的检验,更要承受历史和后人的评判。

  古籍与匠人千年凝望

  接续一种文化的温度

  翻到一册曾被水渍污染的《唐诗拾遗》,汪帆的思绪飘回了修复它的日日夜夜。当时,这本书的书叶像棉絮般蜷缩,文字埋没在扭曲的纤维里,她用宁波超薄皮纸溜口,用安徽桑皮纸填补絮化处,染补纸时特意留了色变的余地。如今,在阳光下,补纸与原书叶的过渡依旧自然。她忽然觉得,晒书就像一次对修复工作的回望,那些曾让她头疼的虫蛀、风化、水渍,那些在染色时反复调试的色浆,那些在揭页时屏住的呼吸,都在日光的映照下有了答案。前辈们在浙江图书馆的章程里写下“每暑假逢阴历三伏晒书之期”,不仅是为了防蠹护书,更是在提醒后人:修复不是一劳永逸的结束,而是与时光共处的开始。

  2020 年七夕举办的“棹湖孤山,问津瑯嬛”雅集晒书活动,汪帆至今记忆犹新。那天,身着古装的同仁重现了前辈晒书的场景:杭州孤山的青白山居前,书声与古琴声交织,游客们透过残破的书叶,看见修复师专注的眼神。夕阳西下,大家将古籍收回库房。汪帆轻轻按压着刚晒好的书册,指尖感受到补纸与原纸贴合的温润,仿佛触摸着时光流淌的痕迹。

  古籍修复师不仅是书叶的修补者,更是时光的守护者。那些在修复台上熬过的夜、染废的纸、磨旧的工具,都化作古籍里的一抹墨色、一页平整,在每年的晒书时光里,静静诉说着文明传承的故事。而汪帆,会带着这份初心继续在书叶间行走,让更多沉睡的古籍重焕生机。

  汪帆访谈

  我想搭建更多的桥梁

  让古籍看得到走得近

  王小柔:您在修复中是否遇到过一些意外发现,比如书签、花瓣等?

  汪帆:会遇到。每当发现它们,总会让我想起小时候,看我奶奶把玉兰花瓣仔细地夹进书页里——那是她的书签,也藏着她的一份雅趣。那一刻,原本只有古籍纸张与糨糊的气味,却仿佛突然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或者奶奶身上那种干净温暖的气息。不禁想象,几百年前那位藏书人,是不是也这样小心地夹进一朵花、一张字条?于是,时光仿佛轻轻重叠了起来。对于这些意外的小遗存,我的处理方式是:干花,我会尽量让它留在原处;碎纸片和字迹残片,则视其脆弱程度与信息价值而定。有时只需稳定保存,有时则需稍稍修复。它们通常会被安置在特制的标本袋中,与书同存,并拍照做好详细记录。它们不属于修复的障碍,而是这本书生命记忆的一部分,应当被温柔对待。

  王小柔:您在选补纸时,除了纤维、厚度、帘纹这些硬性标准,会不会在意纸张的手感?

  汪帆:手感是非常关键的感受性标准,它很难用数据精确描述,却直接影响我们的判断。在过去,没有科学仪器的年代,老师傅们选纸全凭眼观手触,指尖的触感几乎就是最重要的依据。比如,摸上去偏脆、略有刮感的,往往是竹料纸;而手感温软、韧性强一些的,就更接近棉料纸。这种触觉不只是在分辨质地,更是在推断原料与工艺。即便现在,各种仪器可以帮我们做纤维分析和酸碱度测试,但上手摸一摸这个动作也从未被替代。触感能告诉我们仪器无法表达的信息:纸张的柔韧性、老化程度、制作工艺的细腻度。

  王小柔:您在修复过程中会不会对某一张书叶产生特别的感情?

  汪帆:从专业角度讲,书叶上的各种痕迹会让我更加警惕,比如批注的墨迹,其稳定性和耐水性需要预判,以防在清洗或修复时发生晕染,导致信息丢失。这时,操作自然会更慢、更谨慎。而从情感上来讲,这些细节无疑会让过程变得更郑重。它们像是前人留下的微小印记,让后人不忍惊扰。修补时,会不自觉地放轻动作,既是为了保护物理上的痕迹,也是出于对那段历史的尊重,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回应。

  王小柔:您觉得古籍对您,以及对现在年轻人的意义有哪些?

  汪帆:古籍对我而言,早已超越了工作范畴,成为生命里安静而坚实的一部分。而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古籍或许像博物馆中的展品——庄重,却略有距离;珍贵,却难以触摸。我想说,古籍其实并不是沉睡的故纸,它们是这个民族的文化血脉,是文明赓续中最深处的根系。我们需要的是搭建理解的桥梁:通过数字档案、修复直播、文创演绎、经典今读,让年轻人不仅看得到,更能走得近。古籍的生命,不在于被小心翼翼地封存,而在于被理解、被需要。它等待的从来不是仰望,而是一双愿意停下来解读的眼睛,和一颗愿意与之共鸣的心。(图片由汪帆提供)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版权说明:天津日报所有作品,版权均属于天津海河传媒中心,受《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的保护。所有关于天津日报内容产品的数字化应用,包括但不限于稿件签约、网络发布、转稿等业务,均需与天津海河传媒中心商谈,与天津海河传媒中心有互换稿件协议的网站,在转载数字报纸稿件时注明“来源-天津海河传媒中心天津日报”和作者姓名,未与天津海河传媒中心有协议的网站,谢绝转稿,违者必究。
天津海河传媒中心法律事务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