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台儿庄大战的故事,是在童年。那时,我常走在运河边,上学、放学时,见人们从河里挖出很多钢盔、军刀、水壶、炮弹、指南针……堆得到处都是。围观者,驻足一会儿,又默默离开。随后,人们用地排车一车车将物品运到区武装部,在武装部小院里堆起数个锈迹斑斑的小山。从此,我知道了台儿庄大战,就曾发生在这座小城。
我家在这小院住过几年,院里有一座两层小楼,坐西朝东,下砌条石、青砖到顶,经风雨磨砺,墙基已残损,青砖缝隙间,枯草抖动、苍白如发。听母亲说,房主姓王,新中国成立前去了台湾。小楼四面墙上布满了枪眼,像冰雹打在沙地上,密密麻麻。楼顶被炸毁,翻修过,小楼已是危楼。母亲说,大战初期这小院曾是我军伤员救护所,伤员送来,包扎后,或上战场,或送到运河以南的战地医院。因为这些,在我心里,对这座小院莫名地产生了一些好奇。
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梯,上到二楼,楼上很宽敞,四面都有木格小窗。从楼上朝北望去,一条青石小路,通向清真寺。夏天,我在寺前的水塘学过游泳,见有妇女洗衣,水塘不大,但也是孩子们的乐园了;在寺院门前听过老人们讲大战的故事。听老人说,日军突破北门时,王家楼上响起了机枪声,数挺机枪居高临下,配合增援战士,把日军压制在了北门。大战时,清真寺是我军186团指挥所,后被日军占领。傍晚,186团突入院内,赶出了日军,但随后又被日军包围……经过七天七夜近身肉搏的拉锯战,最终将日军全歼。“弹墙最是歼敌处,街巷无地不血凝。”在寺院鏖战中,我军在王家楼上,给予日军沉重的打击。小楼也成为日军眼中钉,楼顶被日军炮火全部炸毁,墙上无数弹洞,也说明战斗之惨烈。清真寺,几乎成为废墟,至今西小讲堂南墙上,弹孔密布,清晰铭刻着国仇家恨。
母亲还说,当年,这院里满是战士的遗体,经过清洗,都被转运到了后方掩埋。由我党组织的民众担架队、救护队奔走在运河两岸,日夜不停地转运遗体和伤员。
有一年,我专门回了趟王家小院,一切还是那么熟悉。院里很安静,扯着晾衣绳,衣裳在风里柔和地荡着秋千。小院往东连着的几个小院已空空荡荡,儿时印象里,小院砖路相连,巷陌深深,那都是王家的后院了。朝西的两个大门不知是在修建还是拆除,满地木石。小楼更加破旧,随时要坍塌似的。北边的清真寺和水塘还在,枯黄的荷叶平躺在水面上随波浮动,像孩子在仰泳。回来跟母亲说了这些,往事又从母亲的记忆里被牵出。
她说,后院曾有座楼,因王家老爷有三个女儿,为祈求生子,才盖了此楼。后来王老爷又娶了两房小妾,都没有生出男孩。三个女儿出嫁时,王老爷各陪送了十顷良田,说明曾经王家田地之大。后来,王家衰落,便由王老爷侄子经营家产,后因战争彻底破败了。
台儿庄古城重建前,我又回去了那里,曾以为那座院子和楼房还在,但一切都消失了。通向清真寺的青石板小路,也被住房挤满。我徘徊着,试图寻找记忆里的痕迹,却是徒劳。问了当地老人,他说古城里现在保留的袁家巷小楼,布满了弹孔,就是当年的王家楼。虽然外观是有点像,但我记忆中的王家楼要高得多。可老人说,不记得这里有王家楼,还说得十分肯定。王家楼像远去的时光,再也寻不到,甚至也被人遗忘了。
古城重建后,我在弹痕累累的袁家巷小楼前献上了一束鲜花,没有人知道,那也是我为王家楼献上的一束鲜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