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盛夏，我走在青海坎布拉的乡间小路。正午的阳光下，大地打起了瞌睡。静，静极了。忽然，隐约有簌簌响动从远处传来。我偱声望去，见百米开外的草地里，一个年轻女人正在劳作。她头顶烈日，把割下的草拢在一起，背上肩头，然后沿着逶迤的坡路，一步步向高处的小路走来。她头上戴着一块粉色头巾，头巾外面还缠着细长的发辫，黑红的面庞，满脸都是阳光的印记。她神情似乎有些疲惫，肿胀的眼睛也不漂亮，可还是让人感到了美，一种健康、纯净、动感的美。

　　我远远望着，望着她走上弯弯曲曲的小路，又望着她渐渐远去的矫健身影，真好啊，给烈日下瞌睡的大地，以生机和难得的看点。

　　也是一个夏季。一天，在云南北部山区，接近晌午的时候，我看见不远处的山上，有一个背着竹篓的女人，正在快速地向上移动。女人身边有许多向上攀爬的山羊，女人一边赶着羊群，一边麻利地采摘山上的草药，并随手丢进身后的背篓。她手脚并用，一边上山放羊，一边采药。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身手比她身边的山羊还要敏捷。

　　女人身着宽松的深色衣裤，看不出身材的曲线，却能传达美丽的动感。她漆黑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没有任何修饰，却散发出浓郁的女性魅力。从侧面看到她的面容，皮肤并不白皙，脸上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那陡峭的山上，女人移动的背影是那一刻最美丽的山间景色。我的记忆里，长久地留下了这难得的独特美景。

　　在四川的青城山，我见到那背山的老汉，是一年初秋的上午。看到我把镜头对着他，老汉开心地笑了。他一大把年纪，额头秃了、胡子白了，大门牙还缺了两颗，却笑得像一个无忧无虑、欢天喜地的孩子。

　　老汉正往山下走，背上有两个空着的箩筐。刚刚，他往山上送了两箩筐的食品，包括很沉的瓶装矿泉水。他厚实的脊背明显地弯了，这沧桑美丽的青城山上，有他从小到大、从大到老的脚印。老汉很快活，总是一副很喜庆的模样，不愁吃喝，还能无忧无虑地干活儿、挣钱养家就是他快活的缘由。比起年轻的时候，老了以后，他挣钱反而更多了，生活也更好了。因为这山比那时候热闹太多了。青城山给了他一家的吃喝穿戴，给了他一生的快活、自信与自豪。他说，他从来没有糟心的事情，一直很知足、很充实、很乐观。

　　在神农架原始森林，我见到的那些背山工，却使我的心情有些沉重。那里上山的路崎岖陡峭，或者本来没有路，大概就是这些背山工一步步踩踏出来的。他们中有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肩上的箩筐里驮的是水泥、石材、钢筋等沉重的建筑材料。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根丁字形的木棍儿，走路时是拐杖，歇息时是箩筐的支撑。他们的步子很沉重，目光亦是如此。

　　我在想，这原本寂静的原始森林，给了他们怎样的机会？他们，确切地说是他们的雇主，带给这片原始森林的又是什么？

　　我向他们招手，表达对他们的敬意。他们看到了，即刻热烈地回应我，朝我微笑，笑容里分明有一种乐观和满足，先前沉重的目光也似乎变得清澈了。可我的心底依旧还有一丝酸楚，尽管我看到了他们豁达的笑容。

　　又一年初春的一个清晨，我在南方的一个村庄漫步，不远处的一牛、一人、一犁，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头非常壮硕的水牛，正在水田里拉着犁走着。操纵铁犁的是一位中年农民，他脚上穿着长筒黑色胶鞋，身着深色长裤、米色短衫，正低着头、弓着腰，一边往前一步步走，一边审视刚刚犁过的田地。

　　我看着这人与牛的劳作，似乎看到了一幅装裱在大地上的和谐、美丽、生动的画卷。我看着、看着，似乎已经看到人与牛身后，那一片春意盎然的生机。

　　在漓江，我也曾看到过人与牛。老农赶着水牛走，不，应该说是老农和水牛一起走。走在前面的水牛显然认得他们要走的路，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老农和水牛走过田埂，又踏入漓江的水中。他们快步走着，脚下泛起晶莹的水花。水牛一边走，一边不时低头喝一口清凉的江水。戴着斗笠的老农光着脊背，右肩搭一条白色毛巾、挎一只竹编的鱼篓。他微驼的脊背被太阳晒着，晒得和水牛的肤色差不多了。

　　他们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他们无疑是去收获，收获劳动的美景、付出的快乐、明天的希望，这也是一道亮丽的人生风景。漓江因为拥有这样的风景，才更有生气、更加迷人……

　　在我记忆的长河中，留存有太多刻骨铭心的劳动场景。在这些场景中，我看到，劳动是人生中最壮观、丰富、精彩的美丽画卷；我还体味到，劳动亦是人类幸福的源泉，是最伟大、最光荣、最美丽的人生风景。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