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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09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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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夕阳(图)
朱根明 题图 张宇尘

  (一)

  夏天的雨,来得又急又猛。暴雨如注,鞭子般抽打着杨柳青镇黢黑的村镇。狂风吹动树木,发出凄厉的声响,闪电撕裂浓墨般的夜幕,雷声碾过天际。

  油灯下,几位地下党负责人围坐在老赵家里,个个神情严肃。

  “这消息靠谱吗?”老赵声音低沉,带着天津乡民特有的浑厚。

  “没错!张八爷那个干儿子王奎元,早投靠了小鬼子,现在混成伪‘天津县警备队’大队长了。这次专门从卫里赶回来给他干爹拜寿,好家伙,两盅‘马尿’下肚就满嘴跑火车,地点、时辰、人名全抖搂干净了,千真万确!”潜伏在张八爷家中的陈老蔫焦急地说。

  “嘛都漏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仁和堂可是咱的命根子!要让他说着了,那可就全崴泥了!”另一位负责人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桌上。

  “这事儿崴泥了,必须立马给老刘捎信儿!”老赵猛地一拍桌子,茶水四溅,“多耽搁一秒钟都得炸锅!谁去给老刘捎信儿?”

  老刘原名刘继才,南方人,当年跟着方志敏闹革命,是从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老革命。1935年,方志敏在南昌就义后,组织上派他潜伏到天津卫,曾在“三条石”组织过工人运动。

  这时,人群里噌地站起个半大小子,他叫裴向阳,只见他把褂子往腰上一系:“这活儿归我!我认识老刘同志三年了。”他突然压低声音,“去年腊月传送《救国报》,是他把我从鬼子卡子眼儿底下拽出来的!”

  “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咱天津地下党的命根子全拴在这根线上了!”老赵拍着裴向阳的肩膀。

  “您了瞧好儿吧!要是办砸了,我把脑袋拧下来当炮仗踩!”

  就在此时,门板“哐当”一声砸在墙上,暗桩阿宝踉跄着扑进来,汗珠子顺着腮帮子往下淌:“坏菜了!王奎元那个王八犊子可能是醒过味儿来了!”他边说,边扶着膝盖捯气儿,“河堤口支上机枪了,摩托车队正往西头兜,现在谁出去都得被薅住脖领子查路条!”

  老赵一把薅住阿宝的破褂领子,牙缝里露出杀气:“说清楚!卡子设哪儿了?狗日的带了多少人?”

  阿宝哆嗦着比画:“官道、渡口全封了,连芦苇荡里都能听见皮靴子的响动。王奎元亲自拎着‘王八盒子’在哨卡转悠,这回算焊死了,连个苍蝇都甭打算从王奎元眼皮子底下飞出去!”

  老赵盯着窗外不断晃动的探照灯,转过身来对裴向阳说:“还记得子牙河畔的‘阎王鼻子’路吗?当年你爹领咱摸鱼的那条野路子。”

  裴向阳眼睛猛地亮了,蹭掉布鞋系在腰上:“咋不记得,从粪厂后身钻过去,蹚过蚂蟥坑就是芦苇荡。”

  老赵往他怀里塞进两挂鞭炮和半块胰子:“听着,碰上卡子就点鞭炮往东扔,等狗日的追过去,你就拿胰子浑身抹,跟泥鳅似的出溜过去。记住喽,憋气潜过屠宰场血水沟,就是法租界糖厂后门!”

  裴向阳咬住字条含糊应声:“您就瞧好儿吧!要是被逮着——我就说是帮王奎元的小姨子送私奔信!”

  众人无声地笑了。

  (二)

  狂风卷着暴雨抽得老槐树噼啪作响,碎叶子混着泥水甩得到处都是。裴向阳顶着斗笠,蓑衣让风扯得呼啦呼啦响,他猫着腰在沟沟坎坎里猛钻,时不时扭头往后警惕地看两眼,然后一个猛子扎进黑灯瞎火的野地里,活像条受了惊的泥鳅,一会儿就没影儿了。

  连跑了一天一夜,鞋早让烂泥薅掉了。突然,前头猛地晃过一道手电光,后头的嚷嚷声也追近了,裴向阳感觉浑身的肉疙瘩倏地绷成铁疙瘩,乏劲儿全甩没了,他一把扯了斗笠、蓑衣,哧溜钻进了蒺藜堆里。

  “在那儿呢!”“开枪!照死里打!”枪子儿擦着耳朵梢飞过去,“噗噗噗”地钉进泥坑里,溅起一尺来高的臭汤子。

  裴向阳仗着打小在野地里疯跑的经验,在坟圈子、水沟子、蒿草地玩命折腾,身后骂声和枪声越来越近,眼瞅就要让人捂在这儿。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条在暴雨中陡然变得宽阔湍急的河流,如同天堑般横亘在面前,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木等杂物咆哮奔腾,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真邪门儿!子牙河咋涨这老宽,这下完犊子了,我裴向阳烂命一条,死了不打紧……可……可老刘他们要是接不着信儿,准时开会……”裴向阳一拳头砸在河边的大石头上。

  十几道手电光把裴向阳按在河沿儿大青石上。王奎元的贴身跟班王三儿举着“王八盒子”喘粗气,枪口直抖:“跑啊,接着跑啊!累死爷几个了,快把信交出来!”

  裴向阳脊梁顶着凉森森的石头,肺管子拉风箱似的响:“王三儿,你好好的人不当,非要给大汉奸王奎元当狗腿子,往后出门不怕让人戳脊梁骨!”

  王三儿让“狗”字噎得直瞪眼,枪管子往前又递了递:“甭废话!信呢?”

  裴向阳突然咧嘴乐了,手指头戳着自己心口窝:“这儿呢,有本事自个儿来掏!”

  “不好,他要跳河!”“快开枪!”随着“咚”的一声响,湍急的河水迅速淹没了裴向阳。

  王三儿朝着河心又补了三枪,子弹砸进水里直冒泡。

  此时,天边泛起鱼肚白。一个手下问:“头儿,现在咋整?”

  王三儿朝河面啐了口唾沫,把“王八盒子”朝空中一挥:“还能咋整,麻利儿去仁和堂堵着!这孙子要是命大没死,肯定得去那儿!”他用枪点了点几个手下,厉声警告道:“都把嘴给我缝严实喽!谁要是敢漏出去大队长酒后秃噜嘴的事儿——老子把他崩了!往后小鬼子要是问起来,就说是咱自己蹲坑摸着的线索!”

  (三)

  裴向阳栽进河里那捯气儿的工夫,觉着肚子上猛地一凉。他感觉到腹部深处,仿佛让冰碴子捅了个窟窿眼儿,一股股的寒气开始往上冒,无声地蔓延过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胸腔、喉咙和双眼。

  他强忍疼痛,艰难地从河水里爬上岸,撕开衣服做成绷带包扎伤口,踉踉跄跄地朝仁和堂方向走去。此时,他感到身体越来越虚弱,但心中的信念却愈发坚定:“就算把我剁成肉馅儿,也得让老刘瞅见信儿!”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仁和堂的青砖房檐已在眼前晃悠。然而,巷子口出现了几个短打扮的生面孔,眼珠子滴溜溜转——全是王奎元布下的暗桩!

  快六点了,距离约定的七点集会,只有不到一个小时。

  雨终于停了,但黑云仍在天空堆积,如浸透墨汁的棉絮,沉沉欲坠,西边却忽裂一隙,有金光迸射而出,先是试探性的几缕,继而肆无忌惮起来。那光先是镀了云边,继而刺透云层,终将整块乌云剖开。即将落幕的夕阳从这裂缝里猛然跃出,一抹血色在西边的天际中逐渐散开来,将那漫天乌云都染成了惊心动魄的血色。

  裴向阳捂着肚子往墙上靠,血水顺着指头缝往外流,身子顺着砖墙往下出溜,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连仁和堂的门槛……都够不着了……”

  他强忍着腹部撕裂般的剧痛和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凭借对老刘活动习惯的记忆,挣扎着挪到距离仁和堂后门不远、一个堆满破箩筐和废弃家具的僻静角落。

  “就这儿……老刘头儿准得从这粪厂后墙根儿过……”他用满是血的手拍在破柜门上,嘴里呛出一口血,“这可是咱约好的暗号——比北马路卖崩豆的吆喝还准点儿!”

  他背靠着一个歪倒的破衣柜滑坐下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视线开始模糊。他艰难地松开绑在腹部的绷带,鲜血顿时从腹部涌出。他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将全身的意志和对战友的牵挂,都灌注到颤抖的右手,用蘸满鲜血的绷带抵住身前那个破衣柜相对平整的侧面,狠狠划下!刺啦——!

  血色夕阳的光辉,将他佝偻的身影、颤抖的手臂以及那艰难成形的笔画,都笼罩在一片悲壮的赤金之中。一个巨大的、歪斜的、淋漓的、用滚烫生命之血书写的字,在夕阳的映照下,惊心动魄地出现在破衣柜上——撤!

  当最后一笔落下,绷带从他完全脱力的手中滑落。裴向阳头一歪,身体彻底倒了下去。

  他倚靠在染血的破衣柜旁,目光涣散地望向仁和堂方向,仿佛在期盼着那个熟悉又亲切的身影出现……嘴角凝固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不甘与紧张的微动。

  (四)

  老刘神色如常地拐进通往仁和堂后巷的小路,他习惯性地提前一个小时去踩点。

  当他不经意地将余光投向那堆破箩筐和废弃家具的角落时——那个巨大的、尚未干涸的、用鲜血写就的“撤”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巨大的视觉冲击力,狠狠砸入他的眼帘!

  “向阳?”老刘的心脏仿佛瞬间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窒息。

  老刘正想冲过去,可就在此时,杂乱的脚步声从外面的巷口传来,几个便衣特务凶神恶煞般冲了进来,奔向裴向阳的尸体。

  “三爷,您老瞅!这孙子临死还划拉道子呢!”一个特务指着衣柜上那个巨大的“撤”字怪叫。

  王三儿慢条斯理地走过来,瞅瞅血字又踹踹尸首,一脸腻味,然后指挥其他特务:“麻利儿找块搌布擦喽!尸首拽郊外喂野狗——看着就晦气!”

  一个特务立刻从旁边的污水洼里舀起一瓢脏水,粗暴地泼向那个血字,暗红的血水混着污水流淌下来,字迹瞬间变得模糊、污浊不堪,另两个特务则粗暴地拖起裴向阳尚有余温的遗体,像拖一条破麻袋一样,地上的血迹在拖拽中拉出长长的、刺眼的痕迹。

  巨大的悲痛、愤怒和无力感,如同毒蛇啃噬着老刘的心。然而,时间的紧迫不允许他悲痛。那一个“撤”字,是向阳用生命传递的最后使命,也是他老刘此刻唯一的使命,更是关乎三十几位同志的生死警报!

  敌人已经布控,贸然通知同志们撤退,会引起日本人和特务的“定点清除”,只有制造混乱,才是唯一的办法。

  他猛地抬头,目光锁定了仁和堂斜对面那座废弃的三层茶楼——那里是附近唯一的制高点。

  此时,离开会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他知道,很多同志已在暗处观察等待,如果没有特殊的预警,他们就会不约而同地走进仁和堂。而一旦踏进屋门,后果不堪设想。

  老刘解开灰色长衫纽扣,一把将长衫从身上扯下,捡起地上的瓦片,狠狠划向自己的右掌——“噗”一声,鲜血涌出。他用流血的右手,蘸着自己温热的血,在那件灰色长衫上奋笔疾书,一个巨大的、用鲜血书写的“撤”字,在灰布上逐渐成形。老刘站在最高处,将那件展开的血色长衫高高举起,让那巨大的、鲜红的“撤”字迎风招展,像血色黄昏中升起的最后一面战旗!

  “同志们——撤——”喊声在寂静的黄昏中传得极远!

  “上面有人!”“快抓住他!”“八嘎!”厉喝声从下方不断传来,埋伏在周围的日本便衣和汉奸特务发现了老刘,密集的枪声响起。老刘将血衣举得更高,他不愿当俘虏,便毅然决然从三楼纵身一跃,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发出了撕裂黄昏的呐喊:

  “撤——”

  随着近乎声嘶力竭的呐喊,一声闷响,从一楼的地面传来。

  太阳最终被翻滚的乌云彻底吞没,但那抹血色却像烧红的烙铁,在天边留下了久久不散的印记。原本平静的街道经历了短暂的混乱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声“撤——”仿佛还在青砖胡同间无声地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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