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我正在外地出差途中,李云教授来信说她的专著《穿裙子的士,最动人的诗:叶嘉莹百岁人生》即将出版,嘱我为书的扉页题写一副联语。彼时,北京大学程郁缀教授已经题词“百岁人生,千秋风华”,对叶先生的成就给予概括性的高度评价,我则陷入沉思,一下子想到从叶先生八十华诞国际词学研讨会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她,到后来听她的讲座,读她的书,以及她的学养、才华、悟力、风度在我脑海和心灵中的形象与影响,于是想到“千潭月印,一鉴词心”这八个字。
“千潭月印”当然是前人已有的词,而我对明月及其“印照”在水中的光影,有独特的联想。明月当空,所有深潭灵溪都倒映着她,她的阴柔空灵和皎洁高远则化身千万,正像千百年来世代词人的心,一水如鉴,映照如月词心,千潭如鉴,词心也就化为大千。我想,叶先生的词学,深刻地参悟了中国文学的那一颗要眇宜修的词心,而她理论和实践的光华,又大大地超出词学的范畴,触动了中国文人最本质的心性,很大程度上说清了文人的“人”和“心”的内在感触与精神。
那么,叶先生何以有如此高的成就和如此高远的意义?李云教授的这部具有评传色彩的专著,以对叶先生人生脉络、学术源流的系统梳理,对其治学方法、文学创作的多元论析,对其精神内涵、文化意义的深入解读,在饱含深情和眷恋的笔触中,给出了很好的答案。所以,那所谓“一鉴”,既是一水如鉴、辉映承照的意思,也是说李云教授这本著作具有一书如鉴、传神写照的高度。
其实,我对李云教授必然会出版这样一部书早有预料,因为她此前连续发表了一系列论文,对叶先生不同时期诗文创作中蕴含的心路历程和其家族文化的特质等详加叙论,就说明她早就开始了对叶先生文学人生的系统研究。其他诸如对叶先生以生命体悟为中心的诗词评赏方法、以中西互鉴为特色的词学探索等的研究成果,也体现了她的研究善于直指根本、把握关键。然而,我确未想到她在叶先生百岁华诞之前,拿出这样一部厚重且富有见解的著作。
我对叶先生的著作和生平相对熟知,但读这本书,也颇用了一些时日,因为其中资料的翔实、分析的透辟、笔触的深情,非草草浏览所能品味。而尤令我赞叹的是李云站在生命诗学的高度,深刻地解读并理解着叶先生的词心和诗论。她将叶先生的诗学概括为“生命体悟诗学”,在论析叶先生海外教学方法时,将其概括为:以表现诗歌中蕴含的个体生命情感为中心,突出“人”的真面目和真性情,又以声情相生、文史相融、诗哲相合、中西互鉴为四个基本方法,促进世人对古典诗词感发生命的领悟。
可贵的是,李云不但看到作为学者的叶先生的思想,更看到作为诗人的叶先生的精神,她说:“迦陵词在精微要眇之美感中,蕴含着词人本体的生命精神、感情和志意,其词中至少有一种前无古人的独特境界:与命运相搏和死而后生之境,两者往往互相结合,盖因生命不甘于被置于死地,遂奋力与无常之命运相搏,从而获得重生,展现出庄严光明之境。”我们读叶先生的理论,从“兴发感动”,到“双重性别”,到“弱德之美”,逐渐走到士人内心深处,揭出千百年来“士”的内心机密,不但让我们领悟“诗心”“词心”的风貌和含义,更走近其中深隐的情致与内核。而世人容易懂得“弱德之美”的隐忍、涵养,却恐怕难以懂得其中的担荷、刚强。李云的这段话,文、论互参,可证“弱德之美”的终极意蕴,可证叶先生百岁人生的不凡境界。
一切文学,一切学问,一旦把握了“所以然”,则是何等通透与光明,而为了得到这“所以然”,又岂是孜孜矻矻皓、首穷经就可企及,而是要培养极高的心性,锻炼极高的智识,获得极高的生命感发。古人一句“诗无达诂”,展现的既是通达包容,恐怕也不乏无奈的叹息;面对诗和一切具有诗性的文学,有什么比掌握其中的“所以然”更艰难而可贵的呢?而这个“所以然”,正是历史文化中的人的生命,是修辞与情志背后的人的心性。
人们常把“诗意地栖居”挂在嘴边,以之代表对浪漫从容生活的向往,仿佛伴随着山水田园的阳光、空气和水,但是,在无限的生命旅程中、在纷繁的生活艰难里,诗给人们的真正的动力,恐怕远远不止这些,而是“遂奋力与无常之命运相搏,从而获得重生,展现出庄严光明之境”,这恐怕才是漫长文化视野中人不断前行的万古不灭之境。
所以,当这部书正式付梓的时候,我更愿用“千潭月印,万古词心”来概括我对叶先生生平、学术的理解,和对这部评传读后的感思。叶先生的文学创作和理论研究,值得千潭照印,也应该被长久承继。称叶先生为“士”,并非仅仅着眼于性别与道统,而是她的确是一个士,她的学说又的确阐明了“士”。而她诗的人生、诗的创作、诗的理论的高度结合,更是世人共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