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蔷,1933年生人,美籍华人,现代著名作家梁实秋之女,营养学家、画家、高等教育学博士,是我神交二十余载的忘年知己。
2023年11月底,文蔷欣喜地告诉我,她造出一个字典中从未出现过的汉字。她认为世界正迎来人工智能革命,国际上通用“AI”表示人工智能,拥有14亿多人口的中国,理应有专属汉字来诠释这一概念。于是,她委托我在国内媒体发布她的专利成果——一个汉字ta(见图①),这一独特的造字创意迅速见诸报端(见本报2023年12月8日所刊《造字》一文——编者注)。
梁文蔷在文章里说,文字作为人类记录信息的符号工具,皆由人创造。以汉字为例,她儿时听闻仓颉造字的传说,深入研究后才明白,仓颉实则是对前人发明的字体进行系统总结与整理,为汉字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她还联想到现代语言学家刘半农首创“她”字的曲折历程——起初,这一创新遭到诸多质疑,但刘半农坚持在作品中使用“她”字,并创作了《教我如何不想她?》一诗,经赵元任谱曲广泛传播后,“她”字才逐渐被大众接受并沿用至今。
受此启发,梁文蔷在尝试用“它”“牠”“祂”作诗时灵光乍现,意识到汉字体系需要一个全新代词来指代智能机器人。考虑到机器人制造材料多为金属、塑胶或碳纤维,未来还可能出现更接近人类或动物身体组织的物质,她精心设计了这个新字:采用“金字”旁,右上方为“人”字,下方用“也”字,巧妙拆解“他”字结构。她谦逊地表示,此举只为抛砖引玉,真诚期待专业学者批评指正,也希望广大中文使用者参与讨论。
文章发表当日便引发读者热烈讨论。网名为“补苍天”的一位广西读者留言:“这个字很有创意,也符合‘六书’造字原理。从会意角度可理解为‘金人也’,因为机器人大多由金属制造;从形声角度看,可认为是从‘金’,‘拖’(去掉扌)。” 湖南读者陈刚联想到历史故事:“从这个新字的创造联想到钱文忠教授在《百家讲坛》讲‘百家姓’时提到的故事:明朝读书人方孝孺被杀后,部分方姓后代将姓氏改为施姓,因为‘施者,方人也’,即施姓是方姓的后代。由此可见,给智能机器人造字恰逢其时,且符合汉字‘六书’中的会意造字法。”
距首次“造字”一年多后,文蔷又有了新的思考。她来信说:“自从我发明了人工机器人的代名词ta(见图①)后,又读到一则新闻,日本科学家正在研究的人工机器人‘妻子’,可作为男人的伴侣。这激发了我的想象力,我认为有继续发明更多中文代名词的必要,所以发明了另一个ta(见图②),就是把ta(见图①)中的‘也’变成‘女’就可以了。然后我又觉得也应该有人工机器人‘丈夫’来陪伴妻子,于是又发明了一个新的ta(见图③), 我把‘也’改成‘男’就行了。目前,完全由机器人生育的技术尚未出现,但随着人造子宫、生物工程以及人工智能与人机融合技术的不断进步,未来或许会有人工智能孕育的孩子……”
从为人工智能造字的奇思,到对未来生育的畅想,鲐背之年的梁文蔷想象力之旺盛令人敬佩。记得文蔷70岁出头时,寄给我她创作的一首诗,题为《和白居易、刘禹锡咏老诗》:“人贵在自强,梅花岁末开,何故空言老,埋首电脑前。举世入我目,网友话绵绵,此生未虚度,何必要人怜。”她在信中解释:“是与久芳(罗久芳,美籍华裔中国近代史教授,清华大学首任校长罗家伦之女)读了白居易和刘禹锡两首咏老诗,皆是自叹老迈、意气消沉之作。而作为生活在21世纪的人,我对生命有着不同的看法,便提笔写下了这首打油诗。”还附信强调这是她的处女作。
70岁以后的十年间,文蔷笔耕不辍,出版了《梁实秋与程季淑——我的父亲母亲》;又写作《春华秋实——梁实秋幼女忆往昔》;还与罗久芳以及浦丽琳(白马文学诗社元老,其父浦薛凤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清华大学政治系教授、《联合国宪章》起草人之一)一起,将家中收藏的辛亥元老和“五四”精英的墨迹整理出版。
文蔷始终保持着对创新的追求,将生活安排得有滋有味。那些年,她曾给我展示她画的世界六种古老文字,其中不少早已失传。她以强烈的好奇心追逐新事物,还和友人在西雅图上空“淘气”了一把,体验跳伞的刺激感。她很早就熟练掌握了电脑操作,时常像网络工程师一样远程指导我解决电脑操作或上网方面的问题。
梁实秋著作中回忆胡适的文字提到“猫看帐钩”,外国读者困惑不解,梁文蔷以妙笔勾勒出一只小猫立于老式床下、仰头凝望帐钩的生动画面,瞬间令对方豁然开朗。每当西雅图降下罕见的雪,她就如顽童一样,在阳台上堆出妙趣横生的雪人,还不忘第一时间与我分享这份冬日的惊喜。
文蔷75岁时曾感慨:“倘若老天再赐我十年时光,我定要尽情沉醉于绘画之中。人生的快乐并非在于达成某个目标,而在于享受迈向目标的过程。”80岁生日时,她在家中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多人画展(包括她自己的画作)。文蔷的画技精湛全面,无论是细腻的铅笔素描,还是韵味十足的国画(涵盖工笔、没骨、写意、大写意等多种技法,题材涉及山水、花鸟、虾蟹鱼虫、走兽等),又或是陶瓷、篆刻、编织、沙盘艺术等,皆有涉猎。她临摹齐白石的画作更是精妙至极,百余位观展者中,竟有不少人误以为那就是齐白石先生的真迹。
文蔷80岁出头时,我与她在西雅图重逢。与5年前见面时相比,她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从容优雅。在她家中的几天,她常对我感慨衰老带来的变化,却又坚定地说:“随着年龄增长,难免会忘事、能力衰退,但我给自己立下原则,忘了一件事,就得记住一件新事;要是丧失一项技艺,就必须学会一个新的本事。”
8年前,我建议春风文艺出版社的姚编辑,请文蔷、赵蘅等身兼作家与画家双重身份的作者,为其亲人的著作配插图。梁实秋抗战期间出版的《雅舍小品》,由梁文蔷配图再合适不过,她愉快应允。父亲著作中提到的往事,她都历历在目。重庆雅舍旧居、八仙桌子、野猪、剃头工和他所用的挑子,古今中外的三腿凳以及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绸缎庄店外的广告牌等,都重现于文蔷的画笔下且栩栩如生。
岁月飞转,梁文蔷悄然跨过90岁门槛,却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无限热忱。一日,她又来信,信中洋溢着兴奋之情:“嗨!艳华,我最近又学了一个新本事,你可是头一个瞧见的,我还没对外公布呢!”原来30多年前,文蔷结识了一位出身北京城外农家、擅长种菜的金姓好友。去年春天,友人在瓜还未成熟时,便在瓜皮上刻下“金”“梁”二字。待瓜成熟后,这份满载情谊的礼物飞越重洋,送到文蔷手中。文蔷将这份心意珍藏,不仅品尝了甘甜的瓜果,更把刻字的瓜皮精心处理成平整的干瓜皮,搭配枝叶制成别具一格的工艺品,既留存了珍贵的友谊,也为友人准备了一份充满巧思的回礼。她说用了十天的工夫。
文蔷把两代人收藏了近80年的纪念抗战胜利的报纸(1945年8月10日《新民报》“紧急号外”,标题是《日本投降了》)精心裱好,并附上中英文对照说明,让历史记忆代代相传。她鼓励孙女回国学习中文,女孩的曾外祖父梁实秋曾是北京大学外文系主任。跨越近百年的时光,祖孙两代人在同一所校园里,续写着与知识的不解之缘。
从为人工智能造字的妙意创举,到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从生活中处处迸发的巧思,到骨子里的民族大义,文蔷诠释了“终身学习”的真谛,书写着精彩的人生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