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天没亮就在院子的地里忙了,尽管前一晚邱月跟她说,我们这次是去看病,不用带菜。可邱月一早下楼,车旁还是放了一堆的菜。邱月摇头说,妈,这怎么放得下啊。父亲笑呵呵地说,没问题,你妈自有办法。
父亲说的“没问题”,是过去的许多年里,母亲经常说的话。那段漫长的时光里,母亲几乎每天跑到上海卖菜,那时父亲在上海的厂里上班。天没亮,母亲就要在菜地里忙。当天采摘的蔬菜当天卖,这样才能保证新鲜。母亲还坚持不打农药,这些菜不仅是卖给别人,自己也要吃。不打农药的菜,大家都抢着买呢!母亲还有几分得意地感叹。
通常,在母亲将蔬菜收拾得差不多时,天还没亮透。十来岁的邱月也起床了,想去菜地里帮忙,被母亲一口拒绝,你照顾好妹妹,把自己的学习搞好。邱月懵懂地点头。那时院子里是泥地,还没有后来的水泥地。房子也还只是两间逼仄的平房,不是现在宽敞的两层小楼。邱月惊讶地盯着两只硕大的尼龙袋,哪里装得下那么多蔬菜?
母亲笑笑说,没问题。她像个神奇的魔术师一般,将蔬菜整整齐齐地放进尼龙袋,再拉上拉链。邱月又好奇地问,沉吗?母亲说,你试试?邱月一手拎一只尼龙袋,一动不动,两只手去拎,尼龙袋还是一动不动。母亲笑着说,我要去赶首班公交车了,你照顾好妹妹。说完,母亲一手拎起一只尼龙袋,像压根儿没用力。邱月不可思议地看着母亲远去,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一晃就过了好多年。后来,父亲退休回家,母亲也不用再卖菜了。闲下来的日子,母亲相当不习惯。知道母亲心疼钱,邱月和妹妹就说每个月给她贴补一些,可母亲坚决不要。怕母亲累着,两个女儿交代退休在家的父亲,一定要看住母亲。父亲答应,你们放心吧。因为常年不在家,父亲对母亲有非常大的愧疚,这种愧疚演化成了对母亲的无条件听从。母亲说,我还想卖菜,你不会阻止我吧?父亲说,我……母亲打断父亲的话,那你和我一起吧,万一我磕了、碰了,你正好照顾我。父亲于是便成了母亲卖菜的帮手。
几个月之后,邱月开车到家,大门紧闭。打母亲电话,没人接,打父亲电话,隐约听见有人问菜价。这就明白了,难怪地上还有一堆来不及收拾的黄叶和泥土。
(二)
到上海的大医院差不多上午9点了。妹妹等在电梯口,迎候从车库上来的家人。母亲不无担心地嘀咕,蔬菜放在车里,不会闷坏吧?又走几步,母亲说,我的胃不痛了,不看病了吧。邱月不理母亲。
母亲的胃痛,已经有段时间了。有几次母亲痛得厉害,父亲说,我让女儿们回来,送你去医院。母亲都说,这么麻烦干什么,我喝点热水就好了。有个晚上,母亲痛得实在受不了,父亲赶紧给邱月两姐妹打电话。邱月说,我马上回来。
在一片浓浓的夜色中匆忙赶回的邱月,将母亲送去老家医院的急诊部。路上,母亲似乎没那么痛了,说,好了好了,我肯定没事了。邱月说,你必须跟我去医院。父女俩像押犯人一样,把母亲送进了医院。
检查后,那个年长的男医生说,建议你们还是去上海复查。邱月看着窗外将亮未亮的天空,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终于轮到了母亲。这个叫孙艳梅的女医生还是专家,头衔一大把:博士生导师、教授、脾胃病重点专科带头人等,挂号费挺贵。当然,这不能让母亲知道,不然她更要吵着回家了。邱月向孙医生简单说了母亲的情况,母亲的普通话不标准。邱月讲话的时候,父亲在旁搀扶着母亲。专家听完邱月的叙述,看了一眼母亲,说,做个检查吧。
排队做检查的人很多,这相对密闭的空间,母亲很快不舒服了。邱月对妹妹说,你带爸妈找个有窗口的地方透透气吧。妹妹说,姐,你陪爸妈去吧,我在这里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邱月觉得妹妹越来越知道体谅爸妈,也体谅自己了。这次昂贵的专家挂号费和检查费,本来按照邱月的意思是由自己出,因为邱月知道妹妹手头不宽裕。可妹妹说,我也是爸妈的女儿,也该让我尽点孝心。邱月比妹妹大4岁,小时候姐妹俩关系并不好,原因多半是妹妹喜欢凡事多占,主动挑起事端,结果总是邱月像老鹰似的把小鸡一样的妹妹摁倒在地。母亲每次都骂邱月,你做姐姐的不能让着妹妹吗?妹妹便装作有多大委屈一样号啕大哭。后来邱月也想明白了,妹妹小,做姐姐的让着妹妹也应该。
邱月对妹妹说,快排到时你打我电话。她拍了拍妹妹的手。
复诊,专家看了报告,沉吟几秒。邱月明白她的意思,说,孙医生,没什么问题吧?医生说,还有个报告没出来,明天你再来一趟吧。邱月的心又一次揪了起来,她看出了专家眼中的凝重。
(三)
已经下午了,午饭是在医院对面的一家馄饨店解决的。邱月说,晚上我订个餐馆,全家人吃个饭。邱月说的全家人,包括侯海生。侯海生是邱月的老公。母亲没吭声,父亲自然也没吭声。走出医院大门,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脸上,3月初乍暖还寒,哪怕出太阳,时不时还蹿出冷飕飕的风。母亲拢了拢外套。邱月说,爸妈,今晚住我家吧,被子都晒了。母亲说,还是住你妹妹那里吧。气氛稍显紧张。妹妹想了想说,姐,让爸妈住我家吧。妹妹邱丽家是小两房,在5楼,房子前几年买下后,因为手头紧,一直没装修,房间里很破旧。去年父母来上海时住过几天,母亲没说什么,父亲私下里和邱月说,这住的环境还不如回乡下呢。邱月住一栋两层小别墅,是侯海生三年前买的,房间多,又是精装修,看着就舒坦。
母亲不愿挑条件好的邱月家住,是因为侯海生。侯海生家里穷,当年他妈妈卧床好几年,家里的钱都花在治病上了。所以侯海生哪怕成绩好,初中毕业还是选择上了中专,早早地参加了工作。大学毕业的邱月喜欢侯海生,也认准了他,但母亲不同意,甚至冲到侯海生家,对着床上的侯海生妈妈说,让你儿子趁早和我女儿分手,我不会让她嫁给你儿子,别痴心妄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死了这条心……
侯海生妈妈当时就气得昏了过去。邱月怎么也不敢相信,母亲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母亲还怒气冲冲地对着邱月大喊,如果你嫁给侯海生,我们就断绝母女关系。邱月看中的是侯海生这个人,有孝心、坚强、勇敢,还有头脑,对她也非常好。侯海生并没有因为邱月母亲责骂他的妈妈而怪罪邱月,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我是你母亲,可能也会这么做,你确实也应该冷静考虑一下,是否愿意和我在一起。邱月铁了心地说,我这辈子非你侯海生不嫁。后来还是父亲偷出来家里的户口本,邱月和侯海生才顺利领证。
因为这,邱月和家里断绝了往来一年多。不想多年后,昔日穷困的侯海生开公司做老板,事业越发成功,买车、又买别墅,让邱月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反而是母亲亲自给邱丽选的老公,事业一直没有起色,两家凑钱才勉强在上海买了房,日子过得紧巴巴。
车子停在了妹妹家的楼门口,邱月又说,妈,要不晚上还是一起吃个饭吧。母亲说,以后再说。那些车上带的菜,邱月多半给了妹妹。
第二天,邱月到医院时,妹妹已经到了。邱月问,爸妈昨晚在你那儿还好吗?妹妹说,挺好的,早早就睡了。邱月说,张宁没说什么吧?妹妹说,他出差了,不在家。邱月“哦”了一声,总觉得有几分奇怪,出差本来是很寻常的事,可妹妹的口吻……也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吧。
孙医生看到她们,递上一张新的报告:胃癌晚期。邱月的身子晃了晃,差点瘫软下来。妹妹扶住了她,又唤了声,姐。邱月脸上淌满了泪水,看了眼同样淌满了泪水的妹妹,努力支撑着让自己站直,可腿脚和手仍有一丝颤抖。邱月镇定了一下,低声说,孙医生,您看接下去应该怎么配合?孙医生朝邱月宽慰地点点头,说,不用有这么大的心理压力,让病人配合治疗,十年二十年都是有可能的。邱月说,谢谢您。她难以想象,有一天她会失去母亲,哪怕当年母亲阻挠她和侯海生结婚,她也从没怪过、恨过母亲,母亲太不容易,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
走出医院,妹妹跟在邱月身边,两个人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刚好有一家咖啡店,妹妹拉住邱月的手,说,姐姐,我们进去坐一会儿吧。邱月点点头。推门进去,咖啡店里的人不多。妹妹给邱月点了一杯甜度比较高的焦糖玛奇朵。邱月接过妹妹递来的咖啡,尝了一口,颓丧的表情稍有缓解,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说,爸妈一定还在家里等消息,赶紧回去吧。妹妹轻轻拉了下邱月的手,像小时候邱月主动拉妹妹的手一样,说,姐,别着急,咱们先商量一下吧。邱月说,对对,我们应该先商量。
两个人对视着,短暂的沉默,总觉得有些话说出来重若千斤。还是妹妹先开了口,咱们说服爸,让他配合我们,和妈说是胃肠道出了问题,要住院治疗,也让爸帮我们盯住妈,像她那样聪明的人,很容易猜到什么。邱月点点头,这么多年,母亲还真不是那种能被轻易哄骗的人。妹妹又说了句,姐,还有一件事我不瞒你了,我和张宁准备离婚了,他失业好几个月了,是他自己提出来的。邱月愣了一下,想问,怎么好端端的就要离婚了呢?那刚上小学的女儿欢欢跟谁呢?还没等邱月问出口,妹妹又说,姐,不说这个了,咱们先顾好妈的事儿吧。
(四)
母亲住院,比想象中的顺利。在妹妹家,邱月按和妹妹商量好的跟母亲说了她的病情,母亲像耳朵不好似的听了三遍,松了口气般地笑了,说,我说没大问题吧,你们还偏要我来。邱月说,医生还是说让你住院,配合好后面的治疗。母亲说,这个我理解,大病没有,小病肯定有,不然我怎么会胃痛不止呢。又说,这个治好,以后胃也不会痛了。邱月抬头看了眼妹妹住的房间,因为楼与楼的间距太窄,若不是开灯,肯定是一片昏暗。这发黄的墙体、老式家具,空调外壳也旧了,邱月的心头涌上一丝酸楚。
三人间的病房,母亲住靠窗的床。刚把病号服穿好,母亲便起身要去打开水。邱月拦住她说,妈,我去打吧。母亲说,我习惯了干活,不让我动一下我浑身难受。两个人争执不下时,父亲说,你们不要争了,我去打吧。母亲居然爽快地同意了,还说,这么多年,你爸是酱油瓶倒了也懒得去扶一下,是得让他干点活儿了。
妹妹从病房外匆匆进来,母亲说,张宁什么时候出差回来啊?妹妹说,还有几天吧。又想起什么,母亲说,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小凯,我想小外孙了。小凯是侯海生和邱月的儿子,叫侯凯,马上要中考了,天天作业都做不完。邱月说,我和医生打个招呼,晚上你和爸住我那儿吧,正好见见小凯。没关系,那再找机会吧,母亲说。母亲似乎还没能跨过心头的那道坎儿。阳光透过玻璃窗徐徐地照在母亲脸上,病房里的窗子只能打开少许,进不来太多的风,却无法阻止阳光的照耀。
邻床的家属走进来,是对年轻情侣。小伙子很帅气,姑娘也漂亮。姑娘白皙的手挽在小伙子的臂弯间,年轻真好啊。小伙子唤,外婆,我们来了。闭目熟睡的白发老太太立时醒来,赶紧坐起,笑说,我外孙和外孙媳妇来啦,真好!姑娘脸红了一大片,低声叫,外婆。老太太响亮地回,哎!姑娘白皙的手,握住了老太太满是皱纹的手。老太太说,我外孙真有眼光……这时又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小伙子叫,妈。姑娘也叫,阿姨。中年女人喜笑颜开地说,晓依来啦,你和聪聪多陪外婆说说话。老太太想起什么,说,包个红包,给外孙媳妇的见面礼。姑娘赶紧说,不要不要,外婆。中年女人笑着掏出红包,说,早给你准备好了。姑娘推托着,小伙子忙说,外婆给你就拿着吧,谁让外婆稀罕你呢……
母亲充分发挥她多年卖菜的交际能力,很快便与病友和医生、护士打成了一片。母亲告诉邱月,邻床老太太给红包的外孙,是她女儿的独生子,从小是她带大的,所以和她特别亲。她还有两个儿子,来得少。有个儿媳对她不错,隔天来一趟,还有个儿媳关系不好,不过最好的还是女儿,天天陪着她,女儿总和她说只有你一个妈,多陪陪你不好吗?老太太说,羡慕我有两个女儿,每天都来陪我。门口床的女人,比我大3岁,看起来比我老了许多吧?她从安徽来上海看病的,家里不宽裕,是她老公借钱带她来看的,养了3个儿子,都娶了媳妇忘了娘,说没钱。枉他们老夫妻俩这些年累死累活地拼命赚钱拉扯他们长大,又出钱给他们娶媳妇……说到这,母亲竟然也感同身受似的扼腕叹息,眼圈红红的。
母亲还讲到隔壁再隔壁的病房,住了一个老乡。老乡在另一个镇,居然说跟咱们家沾亲带故,这世界是真小……还说到了那个天天心情很好的年轻护士,上班才一年多,别看她天天很开心的样子,第一个晚上值夜班还哭鼻子呢……
坐在床沿上,邱月静静地听母亲讲着,不经意地看向母亲的鬓发间,似乎多了些斑白。母亲觉察到邱月的神色,笑说,早就有白头发了,在家里染过,能看出来吗?邱月点点头,再看母亲的脸也憔悴了许多,不像刚来时尽管疲累,但精神气还挺足的。邱月触碰到了母亲的手,凉凉的,印象中,母亲的手总是暖暖的,像永远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父亲打热水回来,说,喝杯热水吗?母亲说,给咱女儿也倒一杯。又说,杯子你再去洗一下。父亲点点头。昨天姑妈他们来,母亲也让父亲去洗杯子。在家里,母亲从来都是拿起杯子就喝水,不管是谁用过的,这是母亲住院后显著的变化。母亲忽然拉住邱月的手,令邱月有些惊讶。母亲压低声音说,你爸不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吧?邱月说,妈,您是胃溃疡啊。母亲幽幽地说,你还瞒我,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清楚吗?又说,虽然我一直在说你爸,那都是说说的,他这些年也不容易,我是知道的,他一个人在厂里,赚的钱都寄给家里,舍不得吃穿,退休后也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听到了父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母亲马上不说了,还朝邱月眨了眨眼睛。邱月心头猛地泛起一丝苦涩。
(五)
医院的走廊里,邱月问妹妹,张宁有外遇吗?
没有。
就是因为他失业?
是。
那离婚,你都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姐。
那你想过没有,欢欢怎么办?还有你自己,又有什么打算?
姐,我想回老家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马上房贷的钱还不出了,你说让我怎么办?我都想过了,把房子卖了,钱该怎么分就怎么分。至于欢欢,我带她回老家,老家一样也可以学习,我们不都是老家考出来的吗?
贷款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姐夫商量过了,晚点我转点钱给你。
不用,姐,你救得了我们一时,救不了一世呀。
想起了什么,邱月说,那张宁最近住哪儿呢?
他以前同事的家里。
让他住我家吧,最近我大半时间都在医院,刚好让他陪你姐夫说说话,兴许你姐夫有办法呢。
不用这么麻烦吧,姐。
听我的,我让你姐夫联系张宁,咱们都是一家人。
(六)
母亲是在一个晚饭前突然离开医院的。妹妹去打开水,人特别多,回到病房时,没看见母亲,还以为在卫生间。等了一会儿,妹妹敲卫生间的门,里面没人。妹妹又去别的地方找,都没有母亲。慌了的妹妹急忙给姐姐打电话。邱月说,你先别告诉爸,我马上过来。
路上,邱月很快想到了昨天过世的邻床老太太。老太太的病情一直很稳定,前两天,外孙和女朋友又来看她,她还拉着姑娘的手说,我不仅要看你们结婚,还要看你们生娃。说得姑娘脸又红了。估计是老太太的离开影响到了母亲。平时老太太和母亲很谈得来。病人总是很敏感,自己怎么一点儿这方面的警惕意识都没有呢?
见到邱月,妹妹一脸愧疚。邱月说,不怪你,咱妈要走能想出千百个办法,别急。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说,我大概知道咱妈去哪儿了。
车子在两小时后停在了老家的院子里,屋里黑着。邱月把车熄了火,掩在一片黑暗中的车,若不是特别注意,还真看不出来。从打开的车窗缝儿能听见外面的各种虫鸣声,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妹妹想问邱月,为什么这么确定母亲会回家,万一母亲没回家,错过了寻找母亲最好的时机,要是出了别的状况可怎么办?妹妹看到夜影中的邱月在默默发呆。这段日子,邱月无疑是最累的人,既要烦心母亲生病的各种琐事,也要照应父亲和家里。妹妹轻轻握住邱月的手,这一刻,妹妹信任邱月,邱月说什么她都无条件地相信和支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妹妹差点就睡着了,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妹妹直起身,想说,是母亲?邱月朝妹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个黑影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刚插进门锁,就听到了身后的声音,妈。
母亲回过头,看到了黑夜中的两个女儿,说,哦哦,我回来看看,你们怎么来了?声音低低的,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七)
这一夜,娘儿仨躺在家里的一张床上。外面如水般柔美的月色,倾泻进了房间。
母亲看着邱月,说,这些年你一定怨我吧?我不让你和海生在一起,都是妈的错,海生是个好孩子,我看他偷偷来过几次医院,去找孙医生,和她商量用最好的药给我治病,还问大夫有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你妈我人糊涂,但并不傻……不去和你们一起吃饭,不是我不愿意见海生,是我不好意思见他……难得他还挂念我的病情……我后悔不该对他妈妈说那些伤人的话……
邱月说,妈,都过去了,咱们是一家人啊。母亲又看向妹妹,说,你真要和张宁离婚吗?你姐和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姐说得对,你再好好考虑一下。你爸在上海那么多年,我也好几次想要离婚,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还要照顾家,真的太难了。所以你爸每次一回来,就一直在干活。像你姐说的,贷款还不起不要紧,有你姐、你姐夫,还有我和你爸,张宁的爸妈吧?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天塌不下来,不要老想着离婚,这是丧气话。还有,你以为我真想和你爸离婚呀,怎么可能,你爸在上海厂子里上班,多少人眼红着呢,我可把结婚证藏得好好的,谁都找不到……
母亲讲了一会儿,突然停下来。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又都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母亲说,我不会再逃走了,你们放心吧。我就是想家了,比任何时候都想回来看看……
(八)
餐馆是邱月订的,干净又实惠的一家,符合母亲不铺张、不浪费的原则。
侯海生咨询了医生,母亲可以吃的菜,已经提前点好。邱月带着父亲、母亲一起来的,侯海生、张宁、邱丽,还有两个孩子都早早到了。他们刚走进名唤“春雨”的小包间,两个孩子叫“外公”“外婆”的甜甜声音马上响起,“乖”,母亲脸上乐开了花,没什么比见到自己外孙辈更高兴的事了。大圆桌留了两个中间位,父亲和母亲坐了上去。场面稍显拘谨,侯海生端坐在一侧,脸上带着微笑。
海生,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吃饭吧?是不是喝点酒?母亲洪亮的声音响起,侯海生赶紧起身,忙不迭地说,好的,妈,今天必须喝点,赶紧招呼服务生打开茅台酒。母亲又说,不是给我喝,你爸代我喝,我一小杯就醉了。大家忍不住笑了,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侯海生给父亲倒了一小杯酒,郑重其事地说,爸,我敬您!侯海生一仰脖,一饮而尽。父亲同样一饮而尽。侯海生连敬了父亲三杯酒。两个人喝得都很愉快。母亲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
这一顿饭,终于全家人聚在一起,母亲也好多年没这么开心过了。说了不喝的,母亲还是几次抢过父亲手上的酒杯,硬生生地喝了三杯酒。前段时间因住院而苍白的脸庞,因为酒的滋润又变得红通通了。吃饭时还说了个好消息,侯海生和张宁这对连襟准备一起开便利店,地址都选好了,由张宁去经营。这是第一家,以后我们肯定要开第二家、第三家……张宁喝了几杯酒,豪言壮语地说。邱丽不由得碰了碰他,他才收住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几轮后的停顿,母亲突然说,海生,我一直想和你说对不起,你恨过我吗?大家一时陷入沉默,侯海生倒是微微一笑,坦然地说,妈,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有恨过您,您是邱月的母亲,那也就是我的妈妈,感谢您能让我遇见邱月,我会像孝顺我的父母一样,孝顺您和爸。邱丽忍不住叫了一声,姐夫,你可肉麻死了!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又说到两个孩子,侯凯还有几个月就要中考了。母亲问他,咱们凯凯准备考什么学校?侯凯说,我妈让我考“四大”“八大”,我估计有点难。“四大”“八大”,是大饼、油条吗?还有哪几个……母亲问。大家笑翻了,妹妹跟母亲解释,姐说的是上海最好的四所高中和另外好的八所高中,简称“四大”“八大”。母亲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外婆落伍了,咱们凯凯只要努力,一定没问题。又问欢欢,咱们欢欢有什么理想吗?欢欢抬起头说,外婆,我将来要做宇航员,到宇宙去探险,翻个大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还可以看许多的星星。母亲说,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不是宇航员,是孙悟空,不过,咱们老家天天能看到无数星星,哪天外婆陪欢欢数星星,好不好?
(九)
母亲的治疗很顺利,连孙医生都说比预期的好。坐上回老家的车,母亲的心情无疑是最舒畅的,她还是喜欢自然风的畅意,让侯海生把车窗打开了。母亲忽然来了兴致,跟大家讲起了她那些年卖菜的经历:
我都不需要闹钟,到时间就醒。夏天还好,冬天冷风刺骨。但我一在菜地忙碌,就不觉得冷了,还可能忙出汗。挑拣蔬菜是最简单的,难的是坐车和坐船去上海,早班车我都是记好时间去赶,误了就要等45分钟后的下一班,我等不起呀。有一次,我赶到车站,公交车刚离开,赶紧使劲招手,还好司机心善,停下了车。还有这轮船,前一晚都要看天气预报,要是有雾,船第二天就不会开,我也就没必要去拣菜了。有时天气预报不准,明明说没雾,第二天早上到了码头,显示是停航,江面上果然白茫茫一片,我就只能带着菜回家。所以说现在好,往来上海都有大桥,不怕有雾了。还有像我这个病,要是以前肯定是没法治,也治不好,现在多先进呀,机器刷刷几下就照得清楚明白,还能对症下药,把我这条老命也给捡回来了……说岔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对,当时在上海卖菜可不容易,去晚了就没有好的摊位了,好半天都卖不完。有一次,一个老太太还凶巴巴地和我吵架,说我占了她的摊位……母亲说着说着,打了几个哈欠,居然睡着了。
邱月从后排拿了条被子,轻轻盖在母亲身上。邱月说,妈这些年太不容易了。父亲说,小月,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其实家里的户口本,当年是你妈让我拿给你的,如果她真要藏,谁都找不到的。
爸……邱月惊讶得双眼瞪得大大的,看向睡得正香的母亲。
本版题图 张宇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