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天津·群星”系列之一、《马三立：欢笑留人间》一书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本书作者马六甲，是马氏相声第四代传人，现为天津市群众艺术馆曲艺干部，主要从事曲艺艺术的创作、研究、整理、教学以及文艺活动组织策划等工作。在书中，他以爷爷马三立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融入经典相声作品解读、相声沿革发展、天津地方语言文化特色等多元信息，一个富有市井色彩的马三立跃然纸上。

　　天津人的幽默性格

　　造就马三立的艺术

　　1953年，作家何迟创作了相声《买猴》。最初，《买猴》由其他几位知名相声演员表演，本子的立意很好，但何迟刚开始涉足相声创作，从结构和包袱设计上还不是很标准，采用了倒叙的手法，演员一旦把握不好，就会把头绪搞乱，现场效果和观众反馈皆不尽如人意。

　　曲艺团的领导将这个本子交到了我爷爷马三立手里，要求他尽快推出去。我爷爷提了一个请求，即征求一下原作者的意见，自己能否对本子进行修改，二度创作。何迟非常豁达，表示只要演出效果好，无论删减还是添加内容，怎么改动都可以。

　　我爷爷欣然接受了这项重任，修改《买猴》的本子，借鉴了评书艺术的明笔、暗笔、倒插笔的叙事手段，使这段相声条理更加清晰，人物栩栩如生，塑造了一个在工作上马马虎虎、在生活上大大咧咧、在作风上嘻嘻哈哈的“马大哈”典型形象。我爷爷和张庆森先生合说了这段相声，并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制后向全国播放，引起轰动。“马大哈”也成为至今依然流传的一种性格符号。

　　天津是一片相声沃土，天津人的幽默性格滋养着这门艺术，也影响着我爷爷的艺术修为。他的作品有着浓郁的天津味儿，而天津观众也十分乐于欣赏具有天津元素的段子，因为这些段子在激起生活共鸣的同时，更蕴含着深深的家乡情怀。

　　大家耳熟能详的马氏相声段子里的情节，如：小虎看晾晒衣服时偶遇《逗你玩》，张二伯逞能《练气功》，穷人过年赊面《吃饺子》，蒙世行街边《算卦》，邻居间玩笑《相面》，《局长查卫生》被蝇扰，《美容医院》的医疗事故，《八十一层楼》功亏一篑，电影院里老头《找糖块》，街坊二哥好心办错事《送人上火车》，一心要吃大户的胖子《追》瘦子，老头与小伙儿《打赌》咬耳朵，好心《请客得罪人》，《入学考试》暴露小贩奸商手段，《贴膏药》弄巧成拙，《吃蒜》后观影奇遇，立竿见影的《家传秘方》，公共场所《病从口入》，街头闹剧引起的《纠纷》，颠倒错位的《雇三轮》，未能成功的《扔狗》，老太太到市场《买面》，不遵守交通规则《自食其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卖猫》，吃面时错用了《狗碗》，贪便宜路边《拔牙》，综合商店买《核桃酥》，不曾露面的《车中人》，妻子劝丈夫《戒烟》，曲艺团团长《派兵遣将》，医院里老太太《试表》等。这些事未必都真实发生在天津，但经过马氏相声的改编，别有一番津味儿在其中。

　　观众的呵护与善良

　　温暖了马三立的心

　　上世纪70年代末，我爷爷刚刚重返舞台时，每天散场回家，总觉得有人在背后默默地跟着自己穿过大街小巷，直到他到家，那人才离去。我爷爷心中嘀咕，要是被坏人跟了梢儿，可如何是好？有一天，到了家门口，我爷爷壮了壮胆儿，把对方喊住，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体形魁梧的小伙子，看起来面相憨厚，不像是坏人。我爷爷好奇，这人为什么一直跟踪自己？开始小伙子支支吾吾，我爷爷再三追问，他才说出了真相。他是香皂厂的工人，名叫殷洪友，时年三十来岁，每天都去听我爷爷的相声，见他这么瘦，担心路上有坏人欺负他，所以默默地护送他回家。我爷爷心中顿生一股暖意，观众的呵护与善良温暖了他的心。

　　老观众姜大爷比我爷爷年长十多岁，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听我爷爷的相声，只要我爷爷在天津演出，他必到现场。他捧了我爷爷一辈子，按现在的话说是“忠实粉丝”。

　　上世纪80年代初，姜大爷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家也搬到了距离市中心较远的地方，但他仍坚持让孙子推着自行车送自己去看我爷爷的演出。有一年冬天，路面积雪难行，我爷爷在台上看见了姜大爷，待演出结束，立刻跑到台下，拉着姜大爷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感动地说：“天这么冷，您老身体又不大好，怎么还来看我啊，您都看了一辈子了，还有哪段您没听过啊。”姜大爷颤颤巍巍地说：“三立啊，你说哪段我都爱听，你只要还演出，我就一定来。你记着，什么时候你在台上看不见我了，我就不在人世了。”

　　有一回我爷爷在路上走，听见有人喊：“马三立！”回头一看，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我爷爷非但没因对方的不礼貌而生气，反倒微笑着和小孩儿打招呼，还问他在哪个学校上学，几年级了。同行的朋友不理解，问我爷爷：“被这么年轻的小观众直呼姓名，不因为没有被尊重而生气，反而还和人家聊起天，您是怎么想的？”我爷爷回答：“马路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人家能认出我来，说明听过我的相声，不论年龄大小，都是我的观众。名字本来就是被人叫的，他一喊，我一应，我笑了，他也挺高兴，这不是挺好吗。”

　　正因为这些跟观众之间交往、交流的点点滴滴，尽管我爷爷已辞世多年，但他的音容笑貌以及相声段子从不曾被人们淡忘。

　　创作相声贴近现实

　　着眼生活微尘琐事

　　上世纪90年代初，王凤山先生去世，我爷爷痛失搭档，改说单口相声，以至于很多年轻观众误以为他原本就是单口相声演员，甚至有国外媒体把他定位为“中国第一代脱口秀演员”，可见他晚年的单口相声传播之广、影响之深。

　　我爷爷创编并表演的脍炙人口的单口相声段子不胜枚举，如：《逗你玩》《八十一层楼》《追》《偏方》《美容医院》《法语的误会》《汽车喇叭声》《老头醉酒》《马虎人》等。他的作品从过去关注大主题、大事件，转而着眼于生活中的微尘琐事，内容更加贴近市民生活。

　　这些单口相声多以生活中俯拾皆是的小事为切入点，这种变化有效地拉近了作品与观众之间的距离，看似不经意、近乎聊天式的相声小段，实则都是精心设计的，架构分明、条理清晰。这个阶段，我爷爷的表演风格外松内紧，段子中看不见任何炫技，带着观众自然而然地进入情节，宛如听邻居老大爷絮絮叨叨地拉家常，在不经意间抖出包袱儿，令观众猝不及防，引人发笑且耐人回味。

　　典型的例子，譬如单口相声《吃饺子》，在他79岁那年的演出版本中，段子时长16分54秒，垫话部分长达8分40秒。他先祝福观众长寿，再谈论起长寿，由长寿话题谈到饮食，从饮食说到饺子，由“子孙饺子”说到过年的素饺子，再到正月初五的“破五饺子”，其间饺子多次出现，潜移默化地让观众对饺子产生兴趣。因为垫话的内容丰富，涉及了很多民俗知识，又夹杂了几个小包袱儿，观众非但不觉得冗长，反而津津有味地跟着他的思路走，一步步领着观众进入主题。

　　他的垫话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每一句都有深刻用意。由垫话过渡到正活，在他的诸多段子里，都不是一个由此及彼的过程，甚至没有明显的分界点，在艺术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我觉得，晚年的我爷爷就像金庸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中的张三丰——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而他却偏偏慢下来；别人都是先发制人，他却偏偏要后发制人；别人以力量雄浑为傲，他却偏偏要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那些看似不合理的东西，放在他身上却显得特别合理。只能说，相声对他而言已臻化境，他已经与相声融为一体。

　　在我爷爷的相声中，讽喻劝勉的成分多，而讽刺攻讦的成分极少。他只负责妙手采撷，品评是由观众来完成的，可以说是将观众作为创作的最后一个环节，引导观众的思绪，去完成对人物的评价。在品评相声的过程中，给了观众自查自省的时间与空间，“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达到了文艺作品寓教于乐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