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位于平山道的天津人艺实验剧场里,正上演着曹禺先生的经典名作《原野》。
投射角色内心的黄土陶俑和悲怆低吟的大提琴《安魂曲》相互交叠,更衬托出戏剧中宿命与抗争的主题。舞台上,那个外表清秀俊朗,性格善良懦弱的焦大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扮演者正是张文明。
“焦大星的性格与我相距甚远。他更多的是服从和依赖,而我比较自由、坚定。但作为演员,塑造角色要用理解和共情打破性格的壁垒,通过反复阅读原著,让焦大星的灵魂住进我的身体,用他的方式去思考和行动。只有这样,观众在舞台上看到的,才是曹禺笔下的焦大星。”张文明说。
车上播放《光辉岁月》
承载青春飞扬的梦想
张文明仿佛天生就有艺术细胞,从小表演欲望特别强烈。“小时候我爱看《西游记》,捡起根树枝,我就变成了齐天大圣,披个被单就扮演三界诸神,扮上鬼脸又是四方精怪……”回忆童年趣事,已至不惑之年的他依然眼神清澈,“所以我一直觉得,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对于某一个行业,或某一件事,你真心喜爱,不管多苦多累,遇到什么挫折,都会甘之如饴。”
不过,游戏并不等同于艺术,他的艺术启蒙直到初中才开始。音乐老师陈建华一眼看中了这个阳光帅气、爱唱爱跳又情绪丰富的男孩,悉心培养,教他唱歌、跳舞、吹笛子,学乐理知识。初中毕业后,张文明迎来人生第一个转折点——报考河南省艺术学校(今河南艺术职业学院)。家里人并不支持,父亲觉得这是一条陌生的道路,走不远,他更希望儿子能成为工程师或医生。“我拗不过父亲,但陈建华老师说服了他。”张文明回忆,陈老师登门造访,说艺术最讲天分和兴趣,以张文明的条件,绝对是“老天爷追着赏饭吃”,如果错过最好的年华,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父亲尊重了孩子的选择。那一日,晴空万里,惠风和畅,陈建华带着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从河南周口驱车前往郑州参加考试。“风雨中抱紧自由,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车上应景地播放着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少年们脸庞青涩,眼神中却满是坚定。激昂的歌声如鼓点般叩击他们的心,将青春活力与热血毫无保留地释放。
艺校的学习非常规范。“比如,形体老师之前教戏曲,对基本功的要求几近苛刻。”张文明没练过舞蹈,可以说是零基础,男孩子长到十五六岁,筋骨已经硬了,再想打开绝非易事。为了帮学生尽快开胯,突破身体的柔韧极限,老师采用了看似残酷却有效的方法——踩胯。每次被老师辅助按压,张文明都承受着强烈的酸痛,是心中那份对表演的热爱与想要证明自己的决心,让他咬着牙坚持。“家里越不认可,我就越要做出个样儿来。”事实证明,这一系列堪称“魔鬼”的训练没有白费,他的肢体控制力和协调力都得到了极大提升。
“在舞台表演中,观众很难捕捉到演员的微表情,肢体语言就成为传递情感的关键。丰富且极具张力的肢体动作,可以将演员内心的情感外化,让观众感受到角色的喜怒哀乐。”那位为他踩胯的老师,是张文明最想感谢的人。
在艺校毕业大戏《吝啬鬼》中,张文明饰演主要角色克莱昂特。父亲坐在台下,看着孩子惟妙惟肖的表演,嘴角上扬,那一抹微笑中,是欣慰,更是祝福。“以后有什么打算?”“爸,我想考中戏。”父亲拍拍儿子的肩头,他不知道“中戏”是个啥,回家后上网搜、找人打听,试图理解孩子的梦想,更希望跟上孩子逐梦的步伐。
中戏潜心求学深造
角色灵魂与我相融
春寒料峭的二月,张文明揣着3000元钱,登上开往北京的火车。虽然身上衣裳单薄,但他并未感到丝毫寒意,“那会儿年轻,火力壮,也可能是追寻梦想的脚步让我热血沸腾。”
报考中戏的竞争,可以用“残酷”来形容。“我报的是表演系,那年报名的有八九千人,最后只录取了45人。主考官是梁伯龙和常莉老师,梁伯龙是巩俐的老师,常莉带过96级明星班,袁泉、章子怡都是那个班出来的。两位老师特别严格,能入选,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张文明说。
踏入艺术殿堂,张文明开启了表演事业的新篇章。中戏东棉花胡同校区的小花园,是大家梦想启航的秘密基地。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温柔地穿过树叶,在地面上勾勒出斑驳光影,同学们如约而至,或进行伸展、旋转的形体训练,或专注于台词练习,从诗词、散文到人物独白,字正腔圆的声音在花园里回荡。
“大学四年,我心无旁骛地在这片海洋中徜徉。我们借来录像带、光碟,反复观摩经典戏剧;到图书馆从文字中追寻戏剧发展的踪迹,沉浸于作家所要表达的深邃情感。我们从演员天性解放训练开始,街头巷尾的烟火气和形形色色人的神态动作,都成为表演素材库中的宝藏;在动物模拟练习课上,揣摩着动物的形态与习性,捕捉生命的张力。我们还通过大量的阅读,去编写故事、排练短剧、改编名著……”如今回想起在中戏的四年,张文明的眼中仍然闪烁着光芒。
再回头看艺校时自己的表演,他觉得太稚嫩了,才发现那时只是单纯地、游离地完成表演任务,没有真正走进人物的内心。“你站在舞台上,说什么、怎么说、为什么说,干什么、怎么干、为什么干?演员要在导演的指引下深入思考,而不能是简单地将文字复制成一个人。”
在曹禺先生的话剧《雷雨》中,有这样一个片段:周公馆里,周萍刚跟四凤约会完,繁漪上来了。繁漪问:“他上哪儿去了?”周萍反问:“谁?”“你父亲。”“他说有事情见客,一会儿就回来。”周萍又问:“弟弟呢?”繁漪答:“他只会哭,他走了。”周萍马上说:“我也要走了。”
张文明一边示范表演,一边解读:“一组对话,暗藏玄机。繁漪问的时候,周萍立马警觉,问了句‘谁’,因为他怕自己跟四凤约会被发现。当听到‘你父亲’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不敢多待,生怕露出破绽,赶紧转移话题,继而离开。”
他说:“大学里,老师带着我们分析角色,感受角色内心的痛苦和挣扎,甚至剖析曹禺先生写这个剧本时的心境。只有把这些剧本、台词之外的东西注入表演中,才能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角色。经过厚重的背景和丰富的感情填充的角色,才是立体而丰满的,否则,就算你的朗诵水平再好,也只能停留在文字表层,难以称之为真正的表演。在中戏,系统的学习给了我赋予角色鲜活生命的能力,让我在进入院团工作后,可以从容地驾驭各种角色。”
自2005年大学毕业,时光悠悠流转二十载,张文明扎根天津人艺的舞台。他在平凡的日子里沉淀演技,于人生百态中丰厚阅历,和角色一起开发情感。他将心血倾注于舞台,用赤诚和热爱在艺术长卷上镌刻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舞台之上品读人生
街头艺术助推文旅
张文明跟许多知名导演有过合作——《风华绝代》的导演是中国国家话剧院院长田沁鑫,排演《德龄与慈禧》合作的是香港导演司徒慧焯,而《玛莱娜公主》的导演伊夫·博纳则来自比利时。他潜心钻研不同导演对舞台节奏、氛围的把控,领悟到从荒诞派的先锋解构到现实主义的细腻还原等多样演绎风格的精髓。在解读作品时,有的导演深挖人性幽微,有的导演更着眼于时代脉搏,这也让张文明学会了从多个维度剖析角色与故事。而在艺术表达上,有的导演擅长用强烈的舞台冲突来渲染情绪,有的则钟情于细腻的情感刻画。张文明感慨:“与他们共事,既提升了我的演技,也为我向导演转型奠定了基础。”
话剧是舞台艺术,要求演员频频经历“融入角色——抽离回现实”的过程。“演员虽然经过情感开发,但毕竟也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会疲惫,一场戏要反复排练、演出,熟练程度不在话下,难的是情感调动。换句话说,每次上台都要当成第一次,所表现出来的那些惊喜、悲伤、挣扎,都要像角色第一次经历的那样。”张文明说。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张文明的办法是——做梦。他喜欢做梦,喜欢沉浸在那个虚拟空间里,所以也把做梦的感觉迁移到舞台艺术中。每次演出前,他来到剧场,感受剧场的磁场,伸开双臂拥抱它,把它想象成一个造梦空间,摒弃干扰,专注于当下,即所谓的“当众孤独”。
2021年国庆节期间,天津人艺在天津大剧院上演曹禺先生的经典话剧《雷雨》,张文明饰演大少爷周萍。在演出前,他突然高烧至39℃,到医院检查,得知肝上有囊肿,需马上手术。他决定,先演出,后治疗。每天服用布洛芬缓解疼痛,演出时,药力的作用让他大汗淋漓,即便如此,对表演的专注与投入也丝毫未减。从10月1日至5日,他咬牙坚持了五天,演出结束立即住院,于10月8日做了手术。
回忆当时的情景,他说:“演出前身体太难受了,精神恍惚,但当我化好妆,走上舞台,聚光灯照亮我的那一刻,我感觉每个细胞都被点燃了。大脑飞速运转,心脏剧烈跳动,我的身体仿佛被周萍的灵魂占据,他的喜怒和悲欢主导着我的泪水和欢笑。此时,我亦我,我亦非我。”
不同的艺术门类,暗藏着互通的密码。为精进表演水平,张文明常沉浸于书香,流连于画展。他说,身为演员,艺术审美是不可或缺的基石,往往在不经意间,就会开启对于舞台戏剧更深层次的理解。
舞台上的故事和人物源于生活,“你让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去演一个经历丰富的人,可能很难,因为他的眼里不会有那种岁月沉淀的深邃。演员要观察生活,这种观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张文明说。
从2024年开始,天津人艺将街头当作舞台,演绎话剧经典片段,为城市增添了浓郁的文化艺术气息。2024年10月1日,话剧《日出》片段在金街“大铜钱”路口首演。陈白露、方达生、潘月亭等剧中人物盛装登场,观众身临其境,领略曹禺先生笔下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也感受到天津的历史韵味与风土人情。
“天津人艺是一个有独特艺术风格而又兼容并蓄的艺术院团,它完美传承了天津这座城市开放包容的基因。”张文明说,他们的《日出》已在“大铜钱”演出二十余场,每场观众逾千人,累计观众三万余人,而通过短视频平台观看的,更可以说不计其数。2024年11月17日,话剧《钗头凤》片段在天津人艺实验剧场门前街角首演。
对于街角的话剧,张文明有自己的思考:“经典话剧以亲民姿态走近大众,打破了传统剧场演出的空间限制,促进了戏剧文化的传播。这也是天津文旅的一个新亮点,带动了周边商业,更彰显了我们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魅力与内涵。”
张文明访谈
去菜市场观察生活
看旁人伤心会共情
问:除了话剧,您还参演过影视剧,您觉得话剧表演与影视表演有什么差异?
张文明:话剧表演,演员在舞台上要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全方位地展现出来,360度无死角,每一场都需要一气呵成,对演员的要求更高;影视表演则可以借助相关的技术,帮助演员巧妙地扬长避短。话剧是小众艺术,演员连演几场后要做休整;影视剧拍完后可以反复上映、播出,不受时空限制,传播度更宽更广。
问:您现在做了话剧导演,有哪些不一样的感受?
张文明:作为导演,我独立完成的作品有《玩偶之家》《朱莉小姐》,作为副导演和执行导演,参与的作品就更多了。所谓“导表不分家”,导演也好,编剧也好,能写出来、导出来,就一定在心里演过无数遍了。在舞台表演中,演员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创作,但一台剧一定要以导演为核心,包括舞美、灯光、服装、化妆、道具等专业人员,一起形成团队意识,才能呈现出完整的舞台效果。
问:工作之余您一般会做些什么?
张文明:我其实是个内向的人,不喜欢说话,只是安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喜欢做饭,常去菜市场,也喜欢在那里观察生活。以前在菜市场常看到大爷、大妈跟商贩讨价还价,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大家很少再划价了,而且都是手机支付,也用不着抹零,人们甚至经常去同一个菜摊买菜,连价格都不问了,这就是变化。但有一个细节是没变的——还有人喜欢剥掉外面那层菜叶子,是财迷吗?肯定不是,他犯不着占那点儿便宜,而是想追求完美。
演员啊,就是代入感特别强,生活中遇到什么事,总把自己想象成当事人。有时候我在街头遇到路人吵架,看到弱势的一方,我都有上前帮他去吵的冲动,哈哈。当看到旁人遇到伤心事,明明知道事不关己,我也会瞬间共情,甚至泪流满面。可能这也是演员内心敏感的一面吧。
问:近一时期您还有哪些计划?
张文明:过去二十多年里,我活跃在戏剧舞台上,对我来说是一段极为难得的经历。现在我希望能抽出一段时间,沉淀下来,将这些宝贵的经历梳理成文字。同时,我也希望为天津人艺培养更多优秀的演员,做好青年人才储备,助力优秀剧目传承,为年轻演员创造舞台实践的机会,让戏剧艺术在薪火相传中绽放光彩。
(图片由张文明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