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学批评逐渐变成一种文化批评，我们似乎习惯于在文本的外部游走，而对文本内部的歧路花园疏于探秘。如何从文学技术的角度剖析儿童文学？如何超越图文对绘本之美进行再次发现？青年学者王帅乃新作《让美寻找美》延续了英美新批评“向内转”的文本中心主义精神，让读者重逢了审美的手艺。

　　作为“新京报书评周刊·小童书”系列连载文章的集结，《让美寻找美》自发表至出版都受到了从普通读者到业界的广泛关注。全书共19篇，对1938年至1959年间凯迪克金奖绘本进行了细致解读。王帅乃在书名中就埋下谜题，彭懿则在序言里给出了图与文、成人与儿童、作者与读者双向奔赴之美的诠释。“让美寻找美”该作何解？从文学研究的视角阐释，第一个“美”应是主体内在的审美感知力，是对世界发出的纯粹凝视；第二个“美”则是客体世界的被唤醒，或许可以理解为西方现象学角度上主、客体相遇下的产物。而要让二者彼此激发，依靠的就是王帅乃这套“寻美”的读法。

　　如何进入绘本？一般来说，成人读者依旧习惯于将重点放在文字所展示的故事情节；囿于识字率，儿童常常对图画的呈现更为敏感，而熟悉松居直绘本理论的儿童文学专业读者，则已经了解绘本并非图文的简单叠加，在“文×图”的公式中，图画乃作为“第二语言”存在。佩里·诺德曼将绘本中图画的目的视为传达叙事信息的观点也与其不谋而合。不过，随着印刷技术的发展，研究者也发现，如今的绘本已经成为文×图×书籍设计的综合艺术，他们开始强调装帧、开本、翻页节奏等物理属性对绘本叙事的影响。在观察到当下绘本通过二维码将内容以三维立体动画呈现的基础上，王帅乃还更进一步，以《公鸡喔喔啼：美国经典童谣集》为例，提出了以音乐入文本的形式，只因绘本艺术的包容性本身就极强。

　　面向低幼儿童，讲好一个故事的技法不容小觑。但那些意不在此的文本该如何阐释，王帅乃以《白雪晶晶》透露了艺术“活捉”表象世界“颤动”的真义。在这个以美国乡村小镇居民舒缓、惬意的日常生活为主题的绘本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跌宕的情节，而它的脱颖而出正在于以图画、色调对人类感觉的捕捉。正如特朗斯特罗姆在《序曲》中写道，“醒，是梦中向外跳伞”，一瞬之感的截取就足以让人战栗。王帅乃以巴尔扎克《驴皮记》“新雪般的桌布”、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那口“含雪的空气”，以及乔伊斯《都柏林人》“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等举例，从图像与氛围捕获文本的气味与质感，为读者进入“非故事性”的绘本另辟蹊径。在《彩蛋树》和《还有九天过圣诞》等绘本的节日书写中，王帅乃则抓取到以文字的推进速度模仿时间节奏，进而影响读者心理感受的叙述方式，让读者不只是关注“故事感”，同时体会到“氛围感”，而这样一种感受能力不仅是属于绘本的，同样是属于诗与画的。

　　因此，我们也可以看到王帅乃广泛的兴趣。在《小房子》这样容易老生常谈的绘本中，她从英美文学的田园牧歌传统，讲到十九世纪中后期工艺美术运动的浪潮，揭示出《小房子》牧歌中的挽歌实质。对于《青蛙娶亲记》，她则从民俗学的角度出发，探讨中西方青蛙求婚故事中的性别脚本和阶级显影，重申民间故事如何旧瓶装新酒的议题。同样，她也不惮于在《小岛》这样的作品中，突破儿童文学惯常的稳定感与秩序感，去挖掘后现代主义的先锋性。读者的审美体验不断被刷新，我们也一次次发现，似乎任何文本都有她发挥的余地。

　　王帅乃曾坦言，《让美寻找美》意在分享绘本作为“教育指南”之外的东西，还绘本以文学体裁的本来面目。对于儿童文学的接受，也正如王帅乃所说：“成人读者总想从文章里学到‘我可以教孩子一点什么’，而不是‘我自己能从儿童文学、孩子精神里学到什么’。”因此，《让美寻找美》是向全年龄段读者发出的诚挚邀请。在这本学术与科普结合的批评文集中，王帅乃乐于去碰触在想象力与好奇心之外的儿童主题，将视点延伸至颇具现实意义的观察。

　　这趟寻美旅程中，王帅乃始终坚守了性别与儿童文学研究学者的双重背景，以新批评、性别批评、精神分析等研究方法，采用跨文化视角对重点议题反复探寻。在“真实”这一主题下，王帅乃以《美丽》开篇，从王美丽的真实故事出发，以文本的“场外信息”验证对文本自身的判断，在原文与误译中找到被文字隐藏的压抑与同情。《他们善良而坚强》探讨的则是文学和“真实”的关系。当文学中的主观真实与现实中的人道主义发生冲突，王帅乃认为作者的义务应当是动用各种处理手法区隔旧认知与新共识，以文学的方式表达自身的真诚。而《让路给小鸭子》的出现让读者为之一振，从州内官方读物到美、苏友谊的信物，王帅乃爬梳小鸭子的奇遇，揭示了虚构的艺术如何改造“真实”世界。这样的分析与审视同样还遍及爱、善良、崇高等深刻主题。

　　儿童文学从来都不是“小儿科”，我们理应像谈一切其他文学一样谈论它，绘本同样如此。对这一问题的关注，源自王帅乃意欲与学界、业界同人共同建立一个国内儿童文学独立批评平台的野心。此番，《让美寻找美》跳出惯常，为我们提供了一套崭新的认知语法，让绘本剥离教育性的窠臼，重申了文学性的内质。可以说，王帅乃一直在为缔造一个认识、追逐、创造美的理想儿童文学“生产—接受”环境而不断努力。让美寻找美，指向的是一种生命对话的状态，当我们抛却成见、敞开心扉，世界将以更为丰富的美回赠；而《让美寻找美》正如春日涌动的新绿一般，提醒我们，欣然收下这一趟审美旅程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