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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4月17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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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蚶子在锅里歌唱(图)
王雅鸣 本版题图 张宇尘

  蓟运河像一条玉带,九曲十八弯,至北塘河口入海。在入海口,河水和海水形成了河海交汇得天独厚的水域,为鱼虾蟹贝的繁衍、生存提供了天然的产床。最神奇的要数麻蛤,汉沽人习惯地称为蚶子。蚶子属蚶科,生长在渤海的浅海泥沙中,肉质肥嫩、味道鲜美。海边渔村的孩子每当周岁抓阄时,炕上摆满算盘、蚶子壳、铅笔头等物件,有的小孩子爬过去,一把就抓住了蚶子壳不撒手,家人长叹一声:“唉,这孩子往后注定要风吹浪打,泥里水里祸祸了!”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上学每天都要经过汉沽体育场,偌大的场地上铺着苇席,上面晾晒着红黄色的蚶子肉,在炫目的阳光下,蚶子肉接受着阳光的炙烤,晒干后据说能出口创汇。远远望去,周围的民居高低错落、灰黑相间,而那片蚶子肉又是那么鲜艳,像一幅幅色彩斑斓的水彩画,空气中弥散着一阵阵腥咸的味道。

  汉沽依河而居,分汉沽、寨上和营城三片区,以姓氏而论,形成了“汉沽崔、寨上李、营城邵”三个大聚落群。当时,蓟运河沿岸设了好几处趸蚶子的地方,近海边有蔡家堡码头,城区有杨家寨上西侧的蓟运河码头,另一个在汉沽片的大红门。一入秋,小山似的蚶子堆在河边,身上裹着一层褐色的泥。为了多挣些钱,人们车推肩扛地往家里运。汉沽人讲诚信,囊中羞涩、手里没钱也不要紧,可以到码头上去赊账。彼时,一家发一个小册子,上面写着姓名、地址,推走蚶子时,只需记下运走的数量。现在想来,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那时的蚶子价格相当便宜,那是老天爷心疼穷苦人家。蚶子贵时两分钱一斤,一般的一分五厘,收一麻袋也不过两块钱。那天我去拉蚶子,本来顶秤了,管秤的大叔看我瘦小枯干,心生怜悯,又“哗”地给饶了一板锨,随即喊了一嗓子:“这大小伙子,走你!”当时,好有面子,像占了天大的便宜。蚶子拉回家后,找筐弄到水井处冲掉薄泥,井台周边流着一股股黄泥汤。远远望去,井台是黑的,周围一片黄渍,成了大杂院一景。

  开蚶子极简单。不等锅热,就把冲净的蚶子倒进锅里。起初,锅里是静默的,不久,就传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那是蚶子在锅里呼唤,又像是在纵情歌唱。掀开锅盖,一股子热气冲天而起,朦胧水汽中,只见蚶子早就咧开了嘴,露出了粉黄色的嫩生生的肉,但也有执拗不肯开口的。这时,挥起铲子哗哗地翻几个个儿,再盖上锅盖捂一会儿,蚶子就全都张开嘴儿了。

  将炒熟的蚶子麻利地倒进大盆里,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顶着热气腾腾的水汽,动手择蚶子肉。刚出锅的蚶子十分烫手,但全家人个个眼疾手快,一边往盆里拣肉,一边往嘴里扔,蚶子一进嘴,真是又热又鲜又香。几锅下来,也吃得差不多了。最后,剩下少许的“顽固派”,就用改锥、汤匙、铲子等,从中间一撬,蚶子就乖乖地打开了。蚶子肉厚实且泛着一层白霜,那正是蚶子肥硕的标志。

  这些蚶子肉都是要交到水产门市部的,后几锅再开时就弄个八成熟的压分量。开完蚶子的汤也不能倒掉,还有大用途——那就是把蚶子肉再浸泡到蚶子汤里,这样又可多增加点分量,卖的钱自然也就多一些。那年月,一到傍晚时分,家家户户一片忙碌,到处都能听到哗啦哗啦铁铲子碰触蚶子壳的声音,仿佛演奏着动听的交响曲。

  天天开蚶子,开蚶子的汤水儿就会顺着手腕子流到胳膊上,蜇得慌,让风一吹,干了后又发痒,一抓就破了,别提多难受,但天天能听到蚶子在锅里咕噜咕噜纵情歌唱,心里比听到什么都舒坦。

  蚶子肉交到水产门市部是有时限的,从趸来到交货不能超过七天。于是,收购点早早就形成了由竹筐、马扎,甚至是砖头代替人排起的长队。一般来说,每百斤蚶子能出三十一二斤肉,而水产门市部规定最少要交十六斤肉,最高时交二十五斤,每斤公家能给一角四分钱加工费,剩下的蚶子肉归个人所有。这种以工代赈的方式,让人们在获得收入的同时,还能白吃十几斤蚶子肉。从秋季干到冬天,哪家都可以挣上几百块钱。

  开蚶子,是孩子们最乐意干的一桩事。因为结算后,家长会酌情给予孩子一点奖励。家长数钱时,我们会不错眼珠地盯着大人把大票装进兜里,然后拿出几角钱的钢镚儿犒赏我们。拿到钱,我们就像中了大奖一样,飞也似的跑去买文具、买小人书……那种渴望,没经过饥馑之年的人是很难体会到的。

  我认识一个叫邵德海的,他家中兄弟六人,上有四个哥哥,人称老五。他当过兵,见多识广。那些年,孩子多,收入少,生计困难。他虽是少年,却想方设法开蚶子、卖蚶子肉,一时成为远近闻名的开蚶子大户。他家的三间土坯房,后门正冲着蓟运河,一开门就可望到河水。家长看孩子们到年龄了,就放他们出去当兵长见识,六个孩子有四个进了军营。老五还没成年,就帮衬着家里干活、挣钱。

  每年一入秋,家里就要进蚶子了,少说三千斤!先是用小排车一趟趟拉到院子里堆成堆儿,用席子苫盖好,然后再把它们抬到河边,一筐筐地洗干净。他家前院的大灶上,架着一口八印大锅,一点火,开蚶子战役便宣告打响。

  三千斤蚶子开起来可不是小工程,但这难不住老五——在地上铺上几领苇席,待一锅锅炒熟后,他们将热气腾腾的蚶子一下下往巨大的碾盘上撞,利用撞击的力量,使蚶子壳与肉体自行分离,灰白色的是硬壳,嫩黄的就是蚶子肉。

  毕竟是孩子,刚开始开蚶子时掌握不好火候,常因蚶子在锅里时间过长而老了,没少挨大人数落。干熟练后,他很快总结出蚶子半生不熟时立马出锅才好,这样就不至于掉分量。

  上初一那年,大哥、二哥当兵走了,父母起早贪黑出去干活。当三千斤蚶子又堆进当院的时候,他索性托同学捎信儿说自己病了。班主任何翠荣担心他得了什么大病,放学后来家访。氤氲的水汽中,何老师看到老五小大人似的挽着袖子,脸上泥一道儿、水一道儿干得正欢。老五一抬头看到站在院子里的何老师,顿时羞愧难当,低着头红了脸。何老师眼里闪着泪光,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原谅了这个懂事的孩子,蹲下身子也加入到开蚶子的行列。

  有一年,他和几个小伙伴去海边玩,见海边正批发蚶子,不到一分钱一斤。他喜出望外,连忙找四个同伴凑了一块钱,买了一麻袋蚶子。十几里路,他硬是用自行车驮着,小伙伴帮忙连扶带拽地总算弄到家,开了后卖了八块钱。除了买糖块犒劳大家,还交清了当年的学杂费,大人们都夸他人小鬼大!

  交蚶子肉也是一道关口。那天,水产门市部里那个戴着厚瓶子底眼镜的男售货员,隔着老远就看见了老五,立刻板着脸命令道:“把蚶子肉倒筐里,先控去水分!”老五吓得不敢吭声,只好默默地照做,眼睁睁地看着蚶子从筐里往外滴答水,一会儿就积了一片水,少说也得掉几斤分量,气得老五直噘嘴。

  那时候,不知道蚶子为啥那么多,天天成船地往上拉也拉不完。在大红门码头,一条大船泊岸后,两个人一组用大筐往下卸蚶子,一大帮孩子就在跳板底下翘首以盼。船工们看到孩子们扬着小脸,就故意在跳板上东摇西晃使劲地颠,于是筐里的蚶子纷纷掉落下来。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捡起来,每人都能捡半袋子,既为父母省了钱,又可吃到不要钱的蚶子。

  蚶子有灵性,更有顽强的生命力,想让蚶子越冬,就随意置于一阴凉处,盖上破麻袋片,稍稍淋上一点水,就不用再管它了。等到想吃时,揭开麻袋片,它们静静地趴在那儿,张着小嘴儿,个个都半吐着小红舌头,一副可爱而恬静的神态,那是在小憩或呼吸呢!

  经过秋天开蚶子大战后,各家各户都要储存下几十斤乃至上百斤蚶子肉,留待漫长的冬天慢慢享用。这时,要用大缸、坛子等器皿腌起来,程序也很简单——把蚶子肉从泡蚶子的汤里捞出,攥几把,尽量沥干,然后在缸底铺一层金黄的蚶子肉,四五厘米厚,然后撒一层粗粒大盐,一层层码上来,蚶子肉既厚实,又严密。这样做一是防止变质,二是延长贮存时间,以挨过那漫长的日子。当严酷的冬天到来,就可揭开大缸盖,抓上一把蚶子肉,熬白菜、包饺子、捏包子……什么时候想吃就弄一碗。蚶子肉是随意百搭的腥货,它不挑不拣,团结一切青菜,成为百搭的菜码。家里大锅熬白菜,待八成熟时,放入蚶子肉,少顷即出锅,鲜味遮了大白菜的寡淡,平添了一股海鲜味儿。

  蚶子肉质鲜美,不仅可以炒菜,做馅最靠谱。你可能不信,纯蚶子馅饺子吃起来竟是羊肉味,咬一口余香满口。做法是以蚶子肉为主料,剁碎后辅之少量白菜,煮熟后羊肉的膻味直冲味蕾。我以前对这说法存疑,现在想来,大概是那个年代物质匮乏,或鲜有尝过羊肉饺子的缘故吧!此外,包棒子面大馅饺子,味道独特。那棒子面要用开水烫后和好,保持皮儿的软糯,这样包起来才严实,保证蚶子馅的纯正。现在,汉沽许多餐馆都备有这道主食。如果店家含糊了,就会令食客觉得缺乏特色,转身另寻他家。

  蚶子可以做出多道美食,比如蚶子酱,那是吃捞面的主打。蚶子剁八成碎,然后起锅倒油,油热后倒入蚶子丁,只需几秒钟,面酱入锅,咕嘟起泡,停火出锅,一碗香喷喷的蚶子炸酱就完成了,就等着食客大快朵颐。再如馇蚶子,那是汉沽非遗名录中的著名菜肴,更是“八大馇”的灵魂所在。我喜欢吃蚶子,更喜欢蚶子朴实憨厚、宠辱不惊的性格。尤其是那些废弃的蚶子壳,用它们打饲料,喂鸡喂虾;用它们铺路,千人踩万人踏,风吹雨打,形成一条灰白色的蛤蜊齿儿小道,晴天不扬尘,雨天不黏脚,走上去坚实而平坦,成为一道别致的风景。

  本版题图  张宇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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