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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4月17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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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温润如玉(图)
蒋子龙 本版题图 张宇尘

  张少敏先生悄然离世,这符合他的清风人格,谨严内敛、不喜张扬。寄居在大洋彼岸已90岁高龄的林希先生,听到消息当即给我发来微信:“少敏走了,好人,好人哪!”

  在少敏之前,天津市作家协会有过诸多书记,大家当面都在其名或姓的后面冠以“书记”的称谓,背后则多是直接指名道姓。唯少敏一人,大家无论当面或背后,无论是编制内的还是编制外的,无论年长的还是年轻的,乃至刚入职的新人,都一律直呼其“少敏”。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称呼,但在权力的威严无处不在的社会环境中,这体现了一种微妙的温暖和单纯。

  少敏是在《天津文学》杂志社主编兼社长的职位上,被调任党组副书记,主持作协全面工作,顺理成章地由事业编制跃升至厅局级干部编制的。对许多人来讲,这或许是梦寐以求的跃龙门般的喜从天降。少敏服从调动,这是他的性格使然,但他拒绝进入厅局级干部编制,仍留在编辑系列。

  “升迁”对他而言竟是或可或不可,甚或是勉为其难。当时盛行告黑状、打小报告,各种传闻满天飞……以我为例,接到过恐吓电话,风闻有人亲自到上级主管部门揭发我,有的则是多次给上级打电话告我的状。有一年除夕傍晚,我下楼开报箱,发现了打印清楚、装订整齐的一沓揭发我的材料,抬头写的是“市委领导部门”,特地加印一份塞进我的报箱,这是想让我过不好年。“文革”后期,我经历过“在全国批倒批臭”,早已是“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咬”,人家送“年夜饭”来不能不吃,我将材料认真看了一遍,除去上纲上线,帽子太高、太大,没有一句能刺痛我。

  材料里,也举报了一些我的所谓“犯罪事实”,却是根据传闻和报纸上公布的案例,嫁接到我身上的。比如,百花文艺出版社一位编辑,刚跟我从嫩江采风回来,第二天他去文联大楼的浴室洗澡,进楼碰见《天津文学》的编辑闻树国,当即发问:“听说蒋子龙拐了作协一个亿跑了?”闻树国说:“我刚跟蒋老师通过电话,作协有一个亿让他拐吗?编辑部欠工厂的印刷费还没着落呢。”

  此消息随即像段子一样在作协机关传开。那位编辑还算得上是我朋友,昨天还在火车上一块儿吃方便面,过了一夜就相信我成了逃犯。可见人们对负面传闻的热衷,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尽管有那么多告状的、打小报告的,上级主管部门却从来没有找过我,核实告状者的状词和揭发材料。但,林林总总这些都要汇总到党组负责人少敏那儿,有些无事生非、无理取闹者,甚至直接闹到了他跟前。少敏何等格局,是心里盛得下事的人,加上天性温润、立身清正,为人做事“朋而不党、友而不私”,闹他岂是易事?无理取闹者碰上了裹着海绵的铜墙铁壁,即便闹翻了天,也未必能闹翻少敏,闹来闹去,只是闹了自己。

  我早知他每天下班后在办公室写字,正好躲过马路上下班高峰的车流。有天晚上我路过作协,想进去看看他在宣纸上笔走龙蛇的情状。少敏写一笔好字,我主编《天津文学》时,他是副主编,我喜欢看他送来的稿子。当时没有电脑,作者们的字迹五花八门,特别是有些人龙飞凤舞或怪异的字句,经少敏编辑改正过,总是清清楚楚,优点和缺点一目了然。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好编辑、大编辑。那天晚上我果真敲开了他的门,他正要收摊,我几乎无法下脚走进屋内,桌上、地上、书架上、窗台上都摆放着或悬挂着他当晚挥毫的成果。看得出他一管在手,笔随意动、纵横雄逸,笔墨劲健清爽。我从地上拣起一副张之万的联,收为己有:“硬顶头皮过苦日,时耕心地待丰年。”

  既然少敏执意留在文学队列,以他的贡献和资历,主管部门提示可以申报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这或许是对他拒绝晋升官级的补偿。他再次拒绝,声言自己目前从事行政工作,没有资格申报。我们在报纸上经常看到一些单位行政一把手的简历,赫然是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享受者,是作为一种荣誉、一种身份展示。而少敏却坚持推荐一位优秀作家,两次推荐两次被上级主管部门否决。少敏说:“否决是上级的事,我们还是要申报,这是我们的责任。”

  少敏的性格中有“软”和“硬”两面。软的是良知,硬的是原则。“知止”是很难达到的修为,少敏做到了。他知道身为书记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形容谦和,却不说漂亮话,心平行直、守正为怀,所以为官一任,来清去明、脱然爽洁。

  生命是选择,考南开大学中文系、当编辑和写作,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他的人生更多的是被选择、被安排、被分配。这是没办法的事,每个人都活在当下,受到当下和生活的局限。而人的努力是有限的,所谓命运,就是每个人不同的局限性。工作是安身,是在社会上的角色定位。陈文茜有言,没有谁是生命高手,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少敏从政是“公门修行”,他算修行圆满。

  其实,少敏还有另外一面,他出版过小说集,从小说中可感受到他生命的蓬勃质感和多姿多彩,乃至波涌涛翻。写作是立命的事,他拒绝高升,坚持留在文学队列,就是想写东西。

  他的短篇极精致,结构严谨、节奏明快,章法、布局匀称舒展又起伏有致。只有当过编辑、读过和改过无数小说的人,对小说的性质烂熟于心,才有这样漂亮的文笔。他的才情,他的锐气,在写小说时就郁郁芊芊发于笔端。

  至今难忘第一次读他的中篇小说《失落河谷的爱》时的感受。少敏大学毕业后在黄河湾服兵役数年,小说写的就是黄河湾一对青年男女的恋爱悲剧。万秋生被城市诱惑,投入滚滚商潮,樱樱则困守家乡,一对青梅竹马的苦命鸳鸯,最终还是怀着爱分手,姑娘嫁给了当地一个贫穷而有残疾的青年。

  小说一开始就消除了人们对其所反映生活的真实性的质疑,用苍劲、洗练的笔触介绍了小清涧的历史和主人公万秋生的祖宗三代,利用长镜头,再现历史的真实。小说的时间和空间跨度很大,过去和今天,山沟和城市,现实的意识和历史的意识交叉,显然又把历史的意识作为显影液,突出的是现实,加强作品的力度和厚度。

  古老的黄河湾,祖辈遗留下来的穷困,苍茫黄土,凄切山歌,慷慨中有悲凉,坚韧中有颓唐。人生多变,压抑而又曲折,才使万秋生从小就成了“妨祖货”。爹死娘嫁人,他走进了自己的人生。作者通过他的命运摹状现实。人生比历史编年表、社会大事记有更多的含义和更具体的内容。

  作者不想只看到生活的平面,还要看到“历史的沉积”和“生活的层积”。小说精彩的地方正是表现过去和农村生活的部分。一个个场景,一幅幅油画,秀远清妙的境界,西部高原悠长而无尽的韵律……把读者带到历史潜在的生活溪流之中,从源头漂来,看到了我们这个民族更多的东西。

  作者的高明之处是用历史观照现实,借助人物的命运把农村生活和城市生活融为一体,塑造了十来个有名有姓、有特色、有性格魅力的人物,写得漂亮而有生气,切入的视角新颖,语言简洁,几乎是字精语切,音调和谐,富于表现力,有着强大的情绪信息量。更主要的是,故事饱满而有含义,却又是凝聚的、压缩的,因而富于魅力,引人入胜。

  少敏心细才长,最初给我看的是三万多字,说还没有写结尾,想测试我的第一印象。我读后很喜欢,不要结尾也罢。什么叫结尾?人类文明有完成的时候吗?生活有终结的时候吗?文学作为人类生活的反映,何必都要有头有尾?正好我要给在文讲所学习时的导师秦兆阳先生写回信,想顺便把少敏的中篇附上,倘若老先生也认可,就能在《当代》上发表,不想却被少敏拦下了。

  五个月后,他才写完结尾,确是“凤尾”。小说上了一个维度,意蕴更加完整和深邃,印证了莎士比亚的话,“结局好,一切好”。写作最可靠的才华是耐心,少敏不缺耐心,他缺的是时间。时间拖垮了他的耐心,他当书记尽心尽责,却没有发表过一篇作品。直到退休,他长出一口气,跟我说回家要写长篇,已经构思很长时间了,至少前面想好了,随时都可以动笔。

  不料我还没有读到这部小说,他竟遽然而逝。我想他留下了一部书稿,或许是还没有完成的长篇。我渴望能读到这部书稿,跟少敏再做一次笔谈。

  追忆老友,感慨万端,抄录一首打油,以寄哀思。

  大事来时堪气静,

  高潮退处自心宽。

  人生本就流年转,

  未见恒兴月总圆。

  2025年3月24日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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