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贺是我的第一个同事,也是我的上司。
进公司没几天,他嫌我提的稿子俗气,劈头盖脸把我批了一顿。
那会儿老贺负责编企业内刊报纸,从约稿到编稿、校对,集各个环节于一身,我是分到他手下的第一个兵。
我年轻,也心气高傲。他可以说我长得丑、脾气坏,但不能说我提的稿子俗,因为那意味着我文艺审美很低级,所以很生气,仗着女孩子嘴巴利落,把老贺噎得只剩瞠目结舌地“你你你……”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我怕他“你”不出个所以然,一口气上不来躺倒在地,于是见好就收,收官熄战。到底谁赢了,也说不上来。因为那篇被老贺抨击文风庸俗的稿子,最终还是发了,但被改得面目全非。
老贺学生时代发表过很多文章,被仰慕在他的求学生涯中是常态,造就了他在文学审美上的自信,也很恃才傲物。
公司老总偶尔想表达一下亲民,溜达到我们办公室,老贺也是该忙什么忙什么,屁股都不抬一下。企划部长如果敢对报纸提不合理要求,老贺也拒绝得毫不客气。
别人劝老贺识相点,别得罪企划部长,毕竟办公用品和经费都要由他批。
老贺就一句话:不惯毛病!
所以,老贺的坏脾气,已尽人皆知。
公司远离市区,大家都住公司分配的公寓,吃饭也在公司餐厅解决。不用长途跋涉在通勤路上拥挤,也不用柴米油盐地家务琐碎,有大把时间八卦,不少是关于老贺的。老贺在文学方面有才情,身高不超过一米六,于男人,这算不小的缺憾,但恋爱中的他,却一副君临天下的姿态,很不招女孩子们待见,可他自己全然不觉。
自从和我吵过架,即使我提的稿子不好,老贺也不吭声了,趴在电脑前吭哧吭哧修改,改完后排版,校对时往我桌上一扔,很有示威的意味。
除了工作交接,我们很少说话。偶尔,老贺偷偷看我,用老鼠偷窥猫的眼神。我都佯装不知,故意把键盘敲得很响,或者把口香糖嚼得啪啪响,老贺就微微摇头,好像我是朽木不可雕也,很惋惜的样子。
我常在公寓洗衣房和老贺遭遇。老贺一周洗一次床单。他拎着洗完的白床单抖褶皱,其雪白程度,令我汗颜。我也由此断定老贺是个完美主义者。
迎着我的瞠目结舌,老贺笑得很大度,指点我用温水加盐,把纯棉袜子洗得又白又松软。
渐渐,我和老贺冰释前嫌,对他了解更深了一步,知道他敢跟老总摆架子,是因为他在外面经营着一家小型印刷厂,生意不错,足以让他对这份令人羡慕的上市公司的工作不在乎。
老贺的办公桌在窗前,他喜欢把百叶窗帘拉到一半悬着,阳光透过玻璃窗闯进来,扑在他脸上,把眼睛逼成一条缝儿,这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对这世界睥睨极了。
在恃才傲物的背后,老贺其实是个可爱的人,对人一旦产生信任就不设防,很自我、很本真,像个孩子。
因为有印刷厂的缘故,老贺把早年写的散文,排印成一本精美的口袋书,送了我一本。几天后,他很忐忑地问我看了没有。
我说看了。写得真好。
老贺用不敢相信的口气问怎么个好法。我说想不到你心里藏了那么多温暖细腻又美好的东西。
后来,老贺辞职了。那会儿,我们已是知己。之前,曾有同事撺掇我干脆把老贺的终身大事解决了。我笑,说怎么可能,老贺喜欢的女孩是冰清玉洁的神仙妹妹款,而我,喜欢的男性是高大威猛款。我和老贺可以做朋友,爱情方面,都不在对方的选项里。
我有男朋友后还带着跟老贺吃过几次饭。老贺也如数家珍地给我讲和他相互喜欢过的女孩,在爱情上,老贺很自负,好像所有和他有过感情瓜葛的女孩子,除了他谁都爱不起来,只要他一个眼神,就会飞蛾扑火一样扑向他。我觉得这完全是老贺自作多情,或是自我感觉良好。
辞职后的老贺专心经营他的印刷厂,生意好的时候他心情也很好,常常给我打电话,喊我和男朋友去吃烧烤。
老贺酒量不行,但有酒胆,喝了酒,就夸夸其谈,谈时政,谈文学,更多是盛赞当下的商业社会。他认为经商最能衡量男人的智商和能力,金钱是测量男人人生价值最简单明了的标尺。
说这些时的老贺,豪情万丈,像掌握了世间真理。
我们也会关心一下老贺的终身大事,老贺不以为然,说为了结婚而恋爱是庸俗而愚蠢的,爱情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人生理想要实现。
我开玩笑说,如果有个美女很爱你呢?
老贺说有多美?
我说比如有林青霞的英气、张曼玉的妩媚。
老贺哈哈大笑,猛地拍一下桌子说:让她放马过来,我从了!
老贺毫不避讳自己有美女情结。有一次喝醉了,他和我说,其实他有喜欢的女孩儿,喜欢三年了。
我说都三年了,你不能犟在一棵树上吊死啊,换棵吧。老贺摇头,说这三年里他每天都在想着她的好,付出了太多精气神,完全放不下。然后央我,由他制造机会让我和女孩相互认识,打探打探她不肯嫁给他的原因。
这任务不轻不重,但我好歹完成了。女孩儿说老贺是个好人,但她不想和他在一起。我问原因。女孩儿说老贺太矮了,和他在一起,别人会误会她是贪图老贺的钱财,何况老贺的钱也不多,不足以让她心甘情愿地背负大众的误解。相比较之下,还是不需要解释的人生更惬意。
面对迫切需要答案的老贺,我无法道出真相,只说女孩子对他印象很好,但没好到要成为夫妻的份上。
老贺耿耿于怀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有女孩子有眼不识金镶玉的愤怒。一年后,女孩儿和一个已婚男人搞出绯闻,事情闹得很大。老贺这才释然了当初自己为什么被拒,原来人家的爱情早就曲径通幽,只是不能晾晒到阳光下而已。老贺受挫的自尊,一下子又昂扬了起来,说起女孩儿的现状,用了四个字:咎由自取!大有女孩儿如果当年接受他的求婚,就不会有今天悲剧的快意口吻。
为此,我在心里睥睨了一下老贺,觉得他是个没有肚量的人,下意识地就和他有了距离,往来就少了。偶尔,旧友们聊天时说起老贺,说他没落了。
我意外,说他印刷厂不是挺好嘛。朋友们说印刷业竞争激烈,老贺个性清高,不仅不屑于拉关系送礼,偶有客户跟他要回扣,他能跟人家翻脸,业务一年不如一年,印刷厂已摇摇欲坠。
我唏嘘,就给他打电话,本想给他安慰。没承想老贺急了,破口大骂,说印刷厂不景气,完全是嫉妒他的人造的谣!在我的尴尬中,老贺愤怒地挂了电话。
过了大概半年,老贺突然给我打电话,吞吞吐吐的,问我手头宽裕不。我是月光族,这点老贺应该是了解的,所以,他能跟我开口,应是山穷水尽了。尽管我手头没存款,还是斗胆问他需要多少钱。老贺问我有多少。
我说我有多少钱要等周末才知道。
周一,我约老贺见面,把仅有的三万块钱递给他,说你用来做什么我不管,但你必须知道,这是我的卖身钱。
老贺目瞪口呆,看着我,像看洪水猛兽,有感动,也有震惊。
我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解释:这是我婆家给的订婚钱,我一分没留,全借给你了。
老贺的嘴张得足以塞进一个苹果,许久才合上,半天也没说话,眼里水光潋滟的。看着老贺的样子,我忽然苍凉,这个满胸满怀都是理想的男人,在毫无根基的城市,单枪匹马地为实现人生价值而奋斗,挺不容易的。
虽然老贺没说借钱干什么,但我很快知道了。没有驾照的老贺凑钱买了辆出租车,租给别人开,他自己应聘到一家报社,一边做记者,一边学车考驾照。
其间,我结婚有了女儿。偶尔,老贺途径我家时会上来坐坐,看我把家收拾得也有些样子,还会扎着围裙在厨房里煎炸烹炒,好像很不理解,很出乎他意料。
后来,老贺的出租车就不租给别人了,自己一个人白天黑夜连轴转。一个冬天的深夜,老贺突然来敲门,说车子坏在我家附近的高架桥上了。
我披着衣服从卧室出来,灯光下的老贺,已肉眼可见地沧桑衰老了许多,问他饿不饿。老贺也没客气,说去了一趟机场,晚饭还没吃。我给他煮了碗面,问他有没有给汽车修理厂打电话来拖车。
老贺说没。
我刚想问为什么,老公在旁边拽拽我,朗声说等老贺吃完面,他开车把老贺的车拖到修理厂。
老贺的头几乎要埋在硕大的面碗里,用鼻子含混不清地嗯了几声,稀里哗啦地吃面,自始至终没再抬头。大概,老贺的眼里有泪吧,不想让我们看见。
事后,我和老公说起老贺辞职后的这些年,挺衰的,工作不顺心,出租车被网约车挤压得生存空间狭小。
我女儿上幼儿园那年,老贺来我家还钱,他喝醉了,说了很多话,说他的心气,说理想和现实生活的落差,说激情澎湃的青春。
最后,老贺说他打算还清外债就把出租车卖了。
去年,老贺结婚了,新娘不漂亮,是通过征婚网站认识的,谈了几个月,奉子成婚,婚后半年,妻子给他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在儿子的百岁宴上,四十岁的老贺已是桀骜退却,满脸慈父的温情,给儿子整理尿不湿时,不小心被儿子尿了一脸,他哈哈哈大笑的样子,幸福极了。
我那颗为他悬着的心,也啪嗒落下,生而为人,终于归于家常,不再拒绝平庸的幸福,是强大,不是投降。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