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子伦又做梦了。梦里面,老是出现老家城市住家对门院里的那棵果树。小时,他最爱攀爬这棵果树。果熟季节,挂果累累,果香铺满了大街小巷。很可惜,一阵风伴随一场雨,使他受到惊扰,彻底在梦中清醒过来了。
留学西雅图三个多年头,赵子伦未曾回过老家。那是一座靠山近海的城市,现在有手机、微信、QQ等通讯工具,要见谁就能见谁,或视频通话或手机语音电话,对方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一清二楚。可这样的见面不过瘾,就像人们讲的“咫尺天涯”。
每次放假季来临,赵子伦都好想回家。一次与家人视频通话,他察觉躲在爸爸妈妈背后的奶奶,在偷偷摸摸举手抹眼角。离开老家那年,他仍算是不大不小的男孩,依然想着在爸爸妈妈奶奶面前淘气。人们不是说,纵使上了年纪,在长辈面前永远都是孩子吗?赵子伦说,自己的性情就似一个仍未长大的少年。
在老家城市大鹏中学就读期间,赵子伦出类拔萃。赴海外留学的孩子,平时人们议论较多的话题,无非是“富二代”“官二代”什么的。赵子伦讨厌这种说法。大鹏中学创办十多年,热心助学的民企老板薛先生会以每年的全额奖学金,支持当年参加高考的学生,优中选优最后确定一个留学海外的学生。这名额不用打破脑袋拉关系,待高考成绩公布,学校给校董会送交“状元”“榜眼”“探花”名单,校董事每人握有一张投票权,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花落谁家。“状元”未必合适,“探花”也有机会,推选既公平,也公正。这一年,赵子伦成了幸运儿。
前两年,海外留学费用不用赵子伦担忧,遗憾的是,商海沉浮,想不到薛先生投资失败,资金链一下子断裂。赵子伦给校董会打电话,校董会答复,未见薛先生拨来半文钱,也十分无奈。校董会遮遮掩掩不方便公开此事,赵子伦满腹忧愁,却无能为力。他与学校之间虽无默契,但也只能共同面对。
2
夜深,人寂寞。一根灰白的被风雨打湿了的枝干,乏力地搭在窗台上,任由凉风抚摸。靠近公寓的公路上车流络绎不绝,声音不绝于耳。赵子伦望向窗外,嘀咕着,我还年轻,何必辛苦折磨自己?他按一按枕头底下的钱包,现金不多,一张银行卡,信用金额能高到哪去?
与赵子伦租住同一间公寓的小新,年近二十岁。一个月了,赵子伦听到小新不住地长吁短叹。公寓是木屋,隔音效果不佳,你在这边房间说话,那边房间清晰可闻。
离公寓不远是一间间独立木屋,小新曾经住过其中一间。一个人住一间木屋,看上去相当阔气。木屋上下两层,租金比赵子伦住的公寓不知高出多少。小新搬入木屋那天,他那辆名贵小车后面塞满了价值不菲的物品。赵子伦与小新虽不熟,那天路过刚好碰到,便提出主动出力帮忙。
第一次与小新搭话,小新毫不掩饰,说他妈妈本来讲好过来陪读半年,后来又说脱身走不开,只能委托友人协助办理留学相关事宜。小新还说临时租住木屋,待爸爸妈妈汇款过来,即刻买一间独立大屋。谁知不到两个月,赵子伦看见小新在独立木屋门前竖立一块木牌,说要廉价卖出他那辆小车。再过几天,小新神色灰暗,垂头丧气,拖包带箱,一步三回头地搬离了木屋。
赵子伦住的公寓是两室一厅,之前与高一级留学生阿江合租,租金分摊。阿江大学毕业获聘去旧金山工作,空出来一个房间。此地社区公寓里的留学生不少,也许是小新从前不喜与人交往,别人亦懒得与他沟通,真正认识的年轻人可能仅有赵子伦。说是认识,但两人见面交谈加起来总共不超过十句话。
周末,赵子伦留在公寓做作业,小新心事重重寻上门。他用讨好的语气与赵子伦商量,说可否与他合租公寓?赵子伦求之不得。
在海外留学的学子大多知道,要想在大学校区附近租住公寓,价钱往往高得让人咋舌。而在郊外公寓,租金至少便宜一半还多,缺点是路途较远,赵子伦上学也搭过专线巴士,去学校辗转需要一个小时以上。
赵子伦曾经羡慕小新可以独自驾驶小车出入,心想将来说不定能够坐几趟顺风车呢。未料一次机会没有,反倒先要教会小新学会如何搭巴士。今日的小新仿若落魄子弟,人瘦了一圈。常见他不声不响翻弄书本,不知是真在看书,还是沉浸苦恼之事。愁眉苦脸的小新,从来不说他家庭或个人的事,赵子伦更不会刻意打听。
公寓有厨房,厨房有冰箱,赵子伦会提前储存一些食物。如果周末不做饭,他打开电磁炉炒一碟菜也能对付。以前住在独立木屋的小新,十多块美金一份的汉堡套餐,眼睛不眨就买回多份,吃不完随手扔进垃圾桶。偶尔路经独立木屋的赵子伦,无意中望见小新出门扔垃圾,忍不住为他糟蹋食物心疼大半天。
小新个人动手能力几乎为零,家务杂事一概不会,每天只会用热水泡一包速食面吃。小新前后生活的反差令人诧异。赵子伦心存疑惑,看到小新忧郁不欢,他掏出不多的现金说,小新,我请你去中餐馆吃顿饭吧。小新摇摇头,含着苦涩笑笑说,不用,我已经吃饱了。
小新的手机好像玩具店的模型,连一个国际长途电话或手机语音电话都没有。赵子伦冥思苦想,搞不懂小新家里是怎么回事。
3
一只飞过窗口的小鸟,擦过那棵大树的枝叶,抖落了叶子上面的水珠。
赵子伦床头的闹钟铃声按时响起。天色未亮,他起床洗漱回校。昨天接到大学老师通过邮箱发来的通知,有些资料需要他上午回校签名。平时上课,大学课程对赵子伦而言算不上紧张,可他每天必须赶早返回校内食堂兼职打工,每周二十小时,多少学会些厨艺。傍晚他坐专线巴士返回公寓,整理作业或预习课程,他从不会耽误一节课,学校布置的作业完成后即发入老师邮箱。在国外留学,师生联系一般不用手机或家庭电话,大多使用邮箱。
一片落叶,晃晃荡荡落在赵子伦后脖颈,他没理会。赵子伦的家庭挺普通,爸爸妈妈在小单位上班,他一个人在海外既无亲戚投靠,也无亲人依赖,唯有自己照顾自己。要不是薛先生的全额奖学金支持,他做梦都不敢想能有机会来海外留学。
在海外留学说到打工的事,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是想到校外找工作,事先得有学校和相关部门批准,一切有章可循。
在长达两个月的假期里,有些男孩找机会上门当家教,女孩则选择当保姆或者替人家养宠物赚外快。赵子伦没了校内食堂的兼职收入。记起老爸说过有个老朋友叫简先生,在唐人街开中餐馆。他硬着头皮找上门去,简先生热情好心,但不敢招惹是非,只能隔个星期塞个红包权当报酬。
中餐馆营业时间是上午9点至晚上9点。赵子伦浑身疲惫,躺下去想一觉睡到自然醒,但他清楚自己留学生的身份,找工作绝对不能有非分之想。他神经高度紧张,放不下心绪。说实话,他也有过后悔的时候,来海外留学是不是心血来潮或头脑发热?这想法使他内心迅速涌起一股冲动,打算立即打包行李回家。凭他的高考成绩,有大把机会进入名牌大学就读,假如当年如此选择,何必如今还要受苦边读书边打工?
转念之际,他举手擂擂自己前额,说若非自己成绩优秀,海外留学岂不是等于痴人说梦?既然来到海外留学,不是证明自己有实力吗?
老爸老妈包括奶奶整天唠叨,跟他说假期想回家就回家,全家人聚聚也好。可赵子伦知道,机票假期价格昂贵,来来回回花费不少,家里负担很重。他每次都找理由,委婉推说功课忙碌,按捺住回老家城市的冲动,并恳切要求简先生替他隐瞒在中餐馆打工的事。
4
赵子伦回到学校办妥事情,来到校区门口。他要搭巴士去唐人街中餐馆。一辆自行车摇摇晃晃在赵子伦身边停下,骑车人是广州来的留学生若兰。若兰人清秀,很活泼,爱笑,笑得好美、好甜。赵子伦爱看若兰笑时露出的小虎牙。
若兰告诉赵子伦,自己童年时,妈妈曾想替她矫正小虎牙,但见过若兰的人,说若兰的小虎牙漂亮,会给她带来好运。伴随若兰长大的小虎牙,确实招人喜爱,至此妈妈才没后悔。
课余,若兰常邀约赵子伦相会,赵子伦没有应承一次。他心里总觉得与若兰相隔一道模糊不清的鸿沟,这鸿沟深不可测,赵子伦一直不敢跨越。
若兰比赵子伦低一年级,有些课程同室听课。若兰打招呼说,赵子伦,去哪儿?赵子伦转头一看,答非所问,你……你还要上课?
若兰笑笑说,你聪明,学习轻松,要放假就去放假。你看看我哎,还要安排假期上课啊。大学教授不嫌辛苦,我也不敢偷懒。她指指自行车后座说,赵子伦,你去学校门口搭专线巴士吗?
赵子伦点点头说,若兰你哪有力气驮我,我骑自行车带你吧。
若兰跳下车,将自行车推给赵子伦,爽快地说,你是男孩子,力气大,你做我的单车司机。
赵子伦哈哈一乐,你买一辆小车,我学会驾车,只要你愿意,我天天做你的小车司机。
若兰摇摇头说,我们留学生先读好书,以后努力赚钱,手里有钱,我第一时间买小车。
若兰坐在自行车后座,环抱赵子伦后腰说,今天我生日,晚上去我公寓的后院烧烤,好不好?
赵子伦脚下用力蹬车,目视前面的路说,若兰,生日快乐!我晚上……或许没有时间。
若兰疑惑不解,或许没有时间?有这么说话的吗?你不是刚刚说过放假的吗,现在怎么说或许没有时间?
赵子伦回过头看了若兰一眼,迟疑不决。若兰才注意到赵子伦的黑眼圈,说,你的眼睛怎么啦?
赵子伦继续往前望去,声音低得只有若兰听到,我要去唐人街中餐馆打工。
若兰说,你在唐人街中餐馆打工,哪有什么收入?
赵子伦欲言又止,这个假期很长啊……我想打工,赚到多少算多少。他急切地提醒说,老板仅仅给我塞个红包,谈不上非法打工。你千万不要对其他人说,免得我丢了工作,连留学机会都失去了。
若兰左右打量一下,拢紧小嘴说,你放心,这是我俩的秘密,你自己也要守口如瓶。
两人随即转换了话题,若兰仍然要求赵子伦参加她的生日聚会,晚点儿也没问题。
来到学校门口,刚好有一辆巴士驶来。若兰望着上了巴士的赵子伦,央求着说,赵子伦,你听我说,能不能与别人调班?晚一点儿来没有关系,我等你!
赵子伦从车窗探出头说,如果我去,可以多带一个朋友吗?他与我同住一间公寓。
小虎牙使若兰愈加柔美,她说,你喜欢带谁就带谁来,只要不是你的女朋友。
赵子伦脱口而出,我没有女朋友……
若兰听罢,脸色一如红透的苹果。
5
唐人街中餐馆生意很好,老板简先生是个大好人、乐天派。
赵子伦勤奋不偷懒,简先生全看在眼里。赵子伦问,能不能让我在后厨帮忙?
简先生一口拒绝说,不行!你是拿笔、用电脑的大学生,可不是拿锅铲的人,我怎么能让你下厨炒菜?说到这儿,他强调说,你现在来海外求学,又不是养家糊口,别跟我开玩笑。他以为,赵子伦无非趁假期打工赚钱,哪会想到他要挑起留学的经济担子,挣生活费呢!
不等赵子伦解释,简先生赞赏地说,个别留学生每天得过且过,吊儿郎当混日子,你却不怕辛苦,已经相当争气了,非常难得。
无论简先生怎样揣测、判断,赵子伦都对他充满感激。中餐馆里招呼客人及后厨的事,他都尽力而为做到最好。
赵子伦记得,在老家城市求学那些年,目睹有些家长成天对自己的孩子吵吵嚷嚷,说不能输在起跑线!这一来,孩子们每周五天连同周末拼命地学习,比如要孩子去书画院学书画,去钢琴室学钢琴,去校外辅导班补课,恨不得将所有知识都塞进孩子脑袋里。
赵子伦不爱死读书,也非书呆子,读书累了做家务事,爸爸妈妈奶奶也都不阻止,由着他做完家务事,接着去看电视或玩游戏机。
在唐人街中餐馆打工,赵子伦起先适应不了,短短一星期,他便习惯了。此外,赵子伦仅仅对若兰说及打工之事,身边并无其他人知晓。这是赵子伦的隐私,也是他的希望。
简先生听赵子伦说起留学生同学邀约他晚间去烧烤,爽快地说,朋友相聚一次不容易,你提早两个小时回去,餐馆留下的杂事我处理就行。
若兰租住的公寓,离赵子伦的公寓大概有两英里,由唐人街赶回来的赵子伦,与小新步行走向若兰说的公寓后院,闻到了烧烤的味道,才掏出手机与她语音电话。
电话一接通,手机那端便传来若兰喜出望外的声音,赵子伦快来、快来,我等你。她的笑声悦耳动听,赵子伦喜欢听若兰的笑声。
一阵凉风吹拂而至,轻抚赵子伦的脸颊。突然,他将往前迈步的双腿收回来,不由得喃喃自语,凭我的条件与能力,敢与若兰同在这公寓下吗?
旁侧的小新听到好奇地说,你说什么呢?不是应该说在同一屋檐下,怎么说同在公寓下?
赵子伦醒过神来,带点强词夺理的口吻说,我是说,同在公寓下——公寓宽大一些,岂不是比同在屋檐下更能避风挡雨吗?
小新想想,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顺着赵子伦的话说,公寓在室内,当然比站在外面的屋檐下避风挡雨强多了。
两人站着的地方,有一棵挺拔耸立的大树,无数叶子纷纷扬扬。在公寓后院烧烤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留学生。一阵阵欢声笑语飘忽开来,淹没了年轻人的疲惫与酸涩。
6
过了一些时日,小新留下当月租金,拿起行李悄悄地离开了公寓。他放在桌上的信是写给赵子伦的,简单几行文字,说他不留学了,回去陪伴年迈孤独的爷爷。信中只字不提他的爸爸妈妈。小新离开公寓,关闭手机,微信也下线了。从此,赵子伦与小新失去了所有联系。
一个比赵子伦小的留学生方子,搬来与赵子伦合租公寓。
若兰每天尽可能与赵子伦手机语音电话,一天,她说漏了嘴,说她是独生女,卖了祖辈购置的一间临街商铺,足够她支付留学几年的费用。她说,赵子伦如果需要帮助,她会全力支持。
赵子伦认真地说,谢谢若兰,现在我打工既能赚到钱,也能锻炼自己。
若兰欣喜地说,留学除了读书,还要实践,多学些真功夫,这个叫综合实力,对吧?我必须向你学习,尽可能利用假期兼职打工。
又在夜晚,赵子伦告辞简先生,搭最后一班巴士回到公寓。
赵子伦走到公寓前,若兰刚好要求与他手机语音通话,建议他说,赵子伦,假期即将结束,如果有可能,不妨回家走走看看,十天八天的也行。
赵子伦抿住嘴巴说,等等吧,等到领取了大学毕业证书,我们一起回去。
若兰顺着赵子伦的话,满怀期待与向往地说,好啊,到时我们一起回去!
站在公寓门前,仰望天空。月亮似乎比往日大了很多,有一朵接一朵云彩飘过,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远方。过几分钟,一层厚厚实实的乌云涌来,掩住了清亮的月光。
昨天赵子伦看新闻,担心对若兰说了会让她心惊肉跳。说有留学生重新入境时,受到各种刁难。一想之下,赵子伦禁不住轻吐一口粗气。
一场小雨不期而至,伴随的就是一阵风。风雨中,有两只小鸟叫唤响亮穿过夜幕飞掠过去,应该归巢了吧!
顿时,赵子伦心潮澎湃,自问自答地说,而今这情势算不算伴风搭雨?管它呢,纵使大风大雨,我也要抬脚往前走!几滴雨水随风落在赵子伦脸上,湿淋淋的。他没有抹掉,目不转睛紧盯飘洒的风与雨……
又一个学期临近了,他心中生出了新的计划,打算向学校的相关机构申请工作,比如课程实习培训、额外实习培训等。尽管留学生涯就似负重那样艰难,仍要促使自己磨炼下去。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