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文艺周刊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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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21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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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和“文艺周刊”(图)
邹彤(执笔) 邹绯绯 李丹丹 题图 张宇尘

  《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历经75年,出到3000期。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这块文艺园地经历了“冰雹、雷电”,但是,云销雨霁,“文艺周刊”还是以它特有的“淡淡妆,天然样”,走到读者的面前。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来临之际,想起父母早年编辑“文艺周刊”的情况,使得我们有了一个集中回忆父母的机会。这些天,我们一直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恍惚间,父母又来到我们身边,他们还都年轻,就是上世纪80年代时的样子。

  他们默默地望着我们,不做声……

  父亲,邹明;母亲,李牧歌。他们青年时都爱好文艺。1948年,他们在冀东负责《后勤报》的编辑工作,1949年初,天津解放,他们同时进城,分配到《天津日报》副刊科工作。郭小川、方纪和孙犁是“文艺周刊”的创始人。没过多久,郭小川、方纪都因工作需要而调离,孙犁随后升任编委,仍审阅“文艺周刊”稿件,父亲则具体负责“文艺周刊”的日常工作,为作者写了不少编辑点评。

  在孙犁的领导下,“文艺周刊”很快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组织起一支颇具规模的作者队伍,发表了大量反映现实生活的优秀作品,在国内独树一帜,产生了极广泛的影响。副刊编辑工作的严肃与认真,得到了孙犁的充分信赖和广大读者的喜爱。

  上世纪50年代,我们尚年幼,只记得父母经常加班。他们匆匆吃过晚饭,给保姆撂下一句话“让他们早点睡觉吧”,就又去报社工作了,往往是我们已经入睡,他们才回来。一次,我听到父亲上楼梯时“噔噔噔”的脚步声,我赶紧装睡。他一进门,就问保姆姚大姨:“今天,小彤的咳嗽好些了吗?”保姆马上回答:“好了,明天送她去幼儿园吧。”话音刚落,我突然嗓子发痒,咳嗽起来。父亲见状,说:“明天不要去幼儿园了。”他走后,保姆对此大为不满,说我“就会装事儿”。我感到很委屈。母亲后来告诉我,我得的是百日咳,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她为当时没有很好地照顾我,而感到歉疚。那时的家长,都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另一个很深的印象是,父母在家里经常为什么事儿发生争执,中间总是会提到“孙犁同志”。于是,我们知道,他们是为工作上的事儿争吵,而且,孙犁很重要。

  1959年,父亲受“反右倾”的牵连,调离了报社。1980年,孙犁向报社总编辑石坚建议,将父亲调回天津日报社,主编《文艺》(双月刊)。父亲终于又回到阔别二十年之久的报社编辑部。弟弟在谈到父亲的工作时说:“爸编辑这个刊物,也不容易。《文艺》(双月刊)虽然也是在报社印刷,实际已经走向市场,得有人买、有人订,达到一定的份数才能保底。改革开放之后,文学期刊蜂拥而起,大型的有《收获》《十月》等,《文艺》(双月刊)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谈何容易。一些知名作家都愿意把稿件投到影响力更大的刊物。”

  1982年初春,父亲来北京组稿。粉碎“四人帮”后,家里发生很大变化。我考上北京的一所学校,弟弟从吉林调回天津。特别是父母,又回到他们熟悉的工作岗位,父亲的心情尤其舒畅。他先去看望了刘绍棠、从维熙等老朋友。他们之间有长谈、有畅饮,充溢着劫后重生的喜悦,同时也有稿件的落实。

  父亲在离开北京前一天的下午,去一位名家家里约稿,我陪同。父亲彬彬有礼地做了自我介绍,说明来意:“我们正在搞一期京、津新老作者的特刊,希望能得到您的支持。您是前辈,字数不限,可长可短……”只见对方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没等父亲把话说完,她就火了:“你们地方刊物,为什么跑到北京来约稿,各地的编辑都来找我,我还做不做自己的工作?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她说个不停,父亲根本插不上话。一走出她家,我愤愤不平。父亲只是平静地说:“人家是老作家,老革命……”这个情景我一直都记着。第一次发现了父亲忍耐和宽厚的一面,同时也体会到,做编辑工作也有很多尴尬、为难之处。

  母亲也常来京组稿,我陪她到过陈荒煤、冰心,还有从维熙的家,几位作家待人亲切、尊重,没有一点架子。在从维熙家,他还热情地留我们吃午饭,讲到他的母亲时,富有感情。家父去世时,从维熙还写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悼文。

  父母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前后两个时期的工作,都是兢兢业业、不计名利。宋曙光曾在回忆文章中,提到过我母亲不辞辛苦地带着他到北京组稿,还在1986年春天,随同我父亲远赴湖北武汉,拜访老作家。父母不顾年事已高、体力有限,尽了自己的园丁之责。

  父亲清瘦、儒雅。上世纪80年代初,我的婆婆陈柏生第一次见到父亲时就说:“邹明长得很像邓拓,他也是福建人。”婆婆曾在邓拓手下工作多年。对此,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对一般人来说,长得像谁没有多少意义。有意思的是,今年5月的一天,我随意翻看家里的老书柜,见到一本《人民新闻家邓拓》。书是1991年出版的,收集了与他一起工作过的同志的回忆。尽管书的纸灰、字小、行密,我还是拣出来,掸掉灰尘,读了起来。其中有石坚的一篇文章,他记述了1958年,在津接待邓拓的情景。邓拓来参观,他要去火车站接人,但他们之前从未见过面。石坚写道:“市委书记王亢之同志告诉我邓拓的特征:身体瘦弱,文质彬彬,就像天津日报社一位编辑邹明那样。”石坚按照这个特征,顺利接到了邓拓。

  父亲与孙犁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亲近的朋友。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友谊得到考验。父亲对孙犁始终很尊重,佩服他的学识、文笔,敬重他的为人。而孙犁对父亲则是信任他的为人正派和编辑水平,在《记邹明》一文中,字里行间充满他对父亲的理解和感情。

  1984年,我到南方出差,在雨花台,精心挑选了一些雨花石。它们红白相间,纹理细腻,在清水浸泡和阳光的辉映下,显得精神抖擞,灵动可爱。父亲看到带回的雨花石和苏州的精巧甜点,为了让孙犁在孤独的生活中高兴一下,他带着雨花石和甜点送给孙犁,他说:“孙犁肠胃不好,不能多吃。”

  我家离孙犁家很近,父亲经常到他家里小坐。每次回来,他脸上都挂着欣喜。一天,他回来后显得格外高兴。在孙犁家,他又读到了孙犁的新作。我好奇地问:“怎么样?”父亲非常佩服地说:“那还用说,孙犁就是孙犁,一出口就是作家的语言。”

  父亲为人质朴,很重友情。1989年夏,父亲已经感到身体不适,正赶上曾任文艺组负责人的劳荣去世,他坚持抱病参加告别仪式。那天,下着小雨,父亲一早就做好了出门准备,穿着整齐,他要去见老朋友最后一面。不知何故,报社的车队突然说不能派车了,父亲很是遗憾。没过多久,8月初,他又带病赶往北京,参加舒群的追悼会。那竟是父亲最后一次外出。

  在我们几个姐弟中,丹丹与孙犁最亲近。在她纯朴的感情里,孙犁永远是和蔼可亲、正直高尚的人。2021年,她在回忆时说:上世纪50年代初,孙犁伯伯与我们住一个大院,我家住楼上,他家住楼下。我每天到院子里去玩儿,路过他家,我都看看他,他也总是亲切地跟我说几句话。在我幼小的心目中,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其实,那时他只有40岁出头儿。后来,他搬家到多伦道,见面的机会少了。

  1974年夏天,我从西北兵团回家探亲。一天傍晚,我和姐姐丹丹一起去看望孙犁。他坐在阳台的一张藤椅上,女儿晓玲在他身边,他见到我们很高兴。他对我说:“你的照片,摆在兄弟照相馆的橱窗里,我看到了,照得很好。”

  1992年,我和母亲一起去看望孙犁。当时,他看上去显得有些消瘦,穿一件银灰色条绒夹克,还是很有风度,举止潇洒,声音洪亮,笑声朗朗,说话从不重复。

  2000年,听说孙犁已经住院两年了。一天,我到总医院去看望他。孙犁躺在病床上,晓玲守候在旁边。他静静地躺着,比以前枯瘦了很多。晓玲低声告诉我:“他知道你来了。”我看到昔日那么高大、谈笑风生、富有神采的孙犁伯伯,现在躺在一张病床上,那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我顿时感到无比凄怆,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我走上前去,双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传递着我多少年来,对孙犁伯伯的崇敬和亲近的感情。在回来的路上,我心里默默地在与孙犁伯伯告别。

  除了中间十多年的停顿,母亲先后编辑“文艺周刊”长达26年。1979年,她重新回到报社。石坚总编辑找她谈话,希望她能把文艺部的工作全面负责起来,但母亲考虑到身体状况和年龄,还是愿意把精力完全放在“文艺周刊”上。这确实是一份很不轻松的工作。每周出刊一期,要从众多的稿件中选出好稿并加以修改,一环扣一环,如果终审时稿件通不过,一切需推倒重来。直到晚年,有一天夜里,母亲还梦见分管“文艺周刊”的编委肖元找她,说哪篇文章有问题。她一下子就惊醒了。

  弟弟回忆说:“妈看稿比较慢,但很仔细。她审阅作者的稿件就是一遍,有什么差错就都改好了。有一次,在报社食堂的饭桌上,妈和我,还有文艺部副主任亚方。她们谈的还是工作,关于正在修改并准备发表的一篇稿件,妈说:‘前边写了六亿神州,后边又写七亿……这个应该统一。’亚方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这件事,至少过去五六十年了,我还有印象。”

  弟弟还说:“家里原来有一本纪念王亢之的文集,厚厚一大本,很多人都写了文章。其中有李夫同志的一篇:‘有一次,王亢之要下乡调查,让报社派一名女记者(可能与妇女问题有关)。报社女同志中,就是周沱和李牧歌比较能写,最后还是周沱去了。’当时的报社人才济济,可见咱妈是较为突出的。后来,我读孙犁的《书衣文录》,写在1975年,周沱去世时,孙犁用了‘才女薄命’一词,也是叹为可惜。”

  母亲在“文艺周刊”发表过对新人新作的推荐和评论,也写过两篇以我们为原型的儿童作品。她对我说,曾有一位《儿童文学》的编辑,读了她的文章,还特意跑来向她约稿。然而,在她负责“文艺周刊”期间,个人作品发表得极少,她坚持将有限的版面留给投稿作者的原则。

  母亲早年很喜欢《简·爱》,她欣赏主人公的独立人格,自强不息。母亲就是从一个轻视女性的封建家庭走出来的,在感情上有共鸣。在母亲晚年,我每次回家,总见她手捧一本《古文观止》。她精神好的时候,向我提议:“咱们一起学习一篇古文吧。”

  2004年秋天,在我们的鼓励下,母亲又拿起笔来,写了一篇回忆孙犁的文章。文章发表后,一些老友纷纷打来电话,说她写得好。之后,她又写了方纪、舒群和祖母等六篇文章,都发表在“文艺周刊”上。她把散落尘封的回忆,像珍珠一样一颗颗寻找、连缀起来。在写舒群时,她需要一些相关资料,就请曾一起共事的田晓明帮忙,从图书馆查找并复印,母亲对此非常感激。她对“小弟”宋曙光对她的关照和帮助,也是念念不忘。

  “文艺周刊”从1000期到今天的3000期,虽已过去了41年,但千期纪念的版面,仍然清晰地保留在我们的记忆中,那里面凝结着母亲的心血。还记得千期出刊当天,父亲特意到百货大楼,买了一条质地松软、颜色淡雅的拉毛围巾,他说:“你妈妈办这个‘周刊’不容易,值得庆祝一下。”那天,母亲像过节一样高兴……

  2024年1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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