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97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当时36岁。此前一年,肖克凡老师对我说:“兄弟,你整天弄历史玩,也不干点嘛,日后没饭呐!”我问该怎么办?他说:“你玩的那些东西,都可以放到小说里,还是写小说吧。”我明白他的潜台词是:“你要是想升官发财坐汽车,哥哥没办法,但你要是写小说,哥哥还能帮把手。”于是我便开始学习写小说,与期刊编辑建立联系的事,主要由肖克凡老师推介。第二年发表两篇小说之后,我问肖克凡老师:“我写到什么程度,才能从‘业余作者’变成‘作家’?”我深知自己这话问得冒失,我从1986年进入天津市作家协会工作,见过数百位“业余作者”,变成“作家”的却为数有限,深知完成这个蜕变比升官发财还要难些。肖克凡老师没有怪我冒失,只是耐心地笑,然后字斟句酌地回答。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觉得,如果今天有青年作家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也必定会“耐心地笑,然后字斟句酌地回答”。
以下为肖克凡老师的回答:“什么时候变成‘作家’,自己说了不算,但是你在天津写作,有两个指标可以参考,一个是等待《天津日报》文艺副刊主动向你约稿,另外一个是等待《小说月报》转载你的小说。”
这“两个等待”乃肖克凡老师对我的因材施教,我记在心里,慢慢写我的天津故事,借用老前辈杜甫先生的话说,算是“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学习写作之初的无知无畏倒也有趣。转眼间七年过去,到了2004年秋天,纪念天津建卫600周年。忽一日,我接到《天津日报》文艺部宋曙光老师的电话,约我给“文艺周刊”写一个天津题材的短篇小说,于是,我的“第一个等待”实现了,这一年我43岁。自此之后,宋曙光老师便成为我在《天津日报》文艺副刊的责任编辑,直到他退休。
“第一个等待”的实现是需要认真对待的,这一点我很清楚。此前几年我一直在写中篇小说,这是一种文本要求略显宽松的文体,写作者在技术上和审美上不甚严重的缺陷,发生在三四万字的文本中,有可能会被写作者隐藏或是被读者宽容。然而,报纸文艺副刊只能容纳短篇小说,我自揣,排版后的文本字数不能超过七千字,怎么办?于是,我在给这篇小说创建文本时,第一行和第二行居中写上篇名与本人的笔名,第三行顶格写上“全文五千字节”,第四行开始才是正文。方才我找出这篇小说的原始文本查看,篇名叫《在传说中等待》,全文4529字节。
《天津日报·文艺周刊》的这篇约稿,是我个人写作上的一个分水岭,虽然我从开始学习小说创作的时候,便一边学习写作,一边学习小说技巧,但并没有形成有关人物设计、戏剧结构、叙事方法和高效文本上的“技术自觉”。现在突然强迫自己在一个短文本里,写一个内容丰富的故事,便不由自主地调动起我掌握的所有技术手段,努力提高叙事效率。在这个短篇小说之后,我又自觉地写了一批“五千字节”的短篇小说,强化技术训练,形成技术自觉,并且将这些技术心得记录下来,还借此出版了一本《小说技术》,所有这一切,全都肇始于宋曙光老师的约稿。这篇小说在年底发表,第二年年初,我的大学同学,《小说月报》编辑董兆林兄通知我说:“小说转载了。”至此,肖克凡老师所说的“两个等待”,我算是同时完成。
时至今日回想此事,颇多感慨,因为我在学习小说写作之前,《天津日报》文艺部的老师们几乎全都认识,《小说月报》的编辑老师们也几乎全都相识,然而,在我最初学习写作的七年里,他们既没有向我约稿,也没有转载我的作品,而是在观察我,仿佛在“等待”我的进化与蜕变。这种情形我在当时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事后多年却是怀着深深的感激,因为他们将自己的报纸和刊物当作“洁净的珍宝”来爱护,同时他们也深知拔苗助长,只会毁掉一个有前途的写作者。这份编辑对写作者的等待,是一种极为高级的“人情世故”,也是对写作者的赏识与信心,这算是我写作生涯中的“第三个等待”吧。
今年是孙犁先生参与创办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七十五周年、3000期纪念,又承蒙约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二十年前的第一次约稿,便写下来向孙犁先生和《天津日报》文艺副刊的编辑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