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不是一个小数字,惊愕的同时也感慨:时光过得真快,竟然有这样多的数字叠加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从1949年创刊,已经七十五年了。每周四的“文艺周刊”版,是多少人心心念念的期待啊!那时家里的亲戚在水利工地上班,会收集很多周四的报纸给我。那种贪婪的阅读,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我开始学习写作的时候,孙犁先生还健在,他看过我的小说,这是他女儿告诉我的。有一次参加颁奖活动,我恰好坐在她身边,但我从没像那些勇敢的业余作者那样,拿着自己的作品去请孙犁先生指点一二。所以,我一直没机缘见到他。虽然他创办的这块文学原创园地,我是受恩惠最多的作者之一。有段时间,我经常会想,怎么就没有去见孙犁先生一面呢?到外边开会,经常会有人问起这个话题。我想了想,好像骨子里似乎从没这种意识。乡下的孩子,能够骑车到县城,已经是很大的眼界了。感觉中,他像山一样巍峨,我就像山脚下的一只小小蚂蚁,无论怎样攀爬,自觉都无缘见到他。对,我当年就是这样的感觉。自觉渺小,就只能遥遥仰视。
自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的很多小说都是《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发表的。那时擅长写短篇,万字以内。写完后,哪个字挨着哪个字都记得很清楚。1989年发表的小说《一个叫素月的女人》,被改编成了同名电视剧,在中央电视台播放,拿了当年的飞天奖提名。这在当时,是个了不起的成绩。《天津日报》每周拿出一个整版刊发文学作品,而且一发就是几十年,外边的朋友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从没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这不理所应当吗?因为我从没留意别家报纸都有什么版面,不知道很多报纸是不设文学专版的。我就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从不关心视线以外的内容。那个时候的“文艺周刊”,成就了多少人的梦想啊!那样一块大版,能发八九千字,讲故事的愿望,总是很蓬勃。周五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议论你的小说。机关、厂矿、企事业单位以及村镇的读者全都看得见,真是个令人鼓舞的事情。像全民阅读这样的事,根本不用倡导,只要心里有愿望,都是自主行为。有一次我回村里,正碰上几个村干部读小说,一个人读,三个人听。我在窗外听了会儿,悄然离开了。他们读的小说叫《乌云岭的女孩》,写一个乡下女孩进城的故事。就听一个人说,这个女孩是不是她自己?因为有这样的阅读氛围,创作就变成了特别有劲头的一件事。有一次发表小说《燕春苗》,是写三年困难时期野菜与人物命运的关联故事,触动了很多人的情感记忆。当时党校有一个县委书记培训班,一个领导打来电话,谈他自己的感受,也谈班里讨论时的情况,让我很受鼓舞。
当然,也有“走麦城”。一个小说的主人公被人对了号,一纸诉状告到法院。因为写小说当被告,是个新奇的事。也因为这小说发表在报纸上,阅读广泛。如果发表在刊物上,一般读者很难看到。有趣的是,我当时用文字帮助别人赢了官司。记得我当时对法官说,老百姓知道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说明社会进步了。生活总是制造种种作料,时过境迁,都成了人生阅历和经历的一种。
我还在《天津日报》文艺副刊拿过多种奖项。《两朵花》拿了擂主奖,记得当时奖金不菲,很长时间都被人当作话题。《一方水土》拿了“纪念5.23讲话”一等奖。《燕春苗》拿了“新生代”征文一等奖。《千古》拿了“引滦入津”征文二等奖,还有一些想不起名字的奖项,得到过保暖瓶、不粘锅、矿泉壶等一系列奖品,被母亲当作荣耀。有时我经常会想,如果没有这样一块园地鼓舞和鼓励,坚持创作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一个人在漫长的征途中,太需要这样的园地相陪相伴了。有一段时间,《天津日报》明显涨了稿费,一位老领导约我采访了因为经济纠纷入狱的人。我的那些读者,遇到好的故事总想着提供给我,现在也这样,好像我就是个收集故事的人。这位主人公在狱中受了许多磨难,从开始被欺负,到成了里边的“山大王”,很多故事能让人笑出眼泪。她出狱后处境艰难,我把她的经历写成了小说,收到稿费后,分了一半给她。
我还结识了各种各样的读者。有个初中生,在丝瓜架下读小说,而后给我写了封长长的信放进了邮箱。我至今都还记得我读信时泪蒙双眼。有个老大姐是知青,年轻时有很多未了心愿,看了小说后找到我,提供了很多素材。可惜我对那些故事缺乏把握,一直也没写出来,时过境迁,还总是能想起。母亲住在老家,经常接待各种各样的读者。有个小姑娘从静海跑了来,就为看看我长大的村庄什么样。还有个双腿瘫痪的残疾人,租了一辆大发车来我家,我母亲烙大饼给她吃。一次发表了小说《折磨》,写母女之间因为新旧钱币发生误会的故事,一个读者在图书馆看到了,把报纸拿出去复印。因为纸张太大,他就那样迎风拿在手里,也不舍得对折。姐姐在学校当老师,看到他时说,我给你找张报纸吧。前几天他对我说,拿到了报纸后,复印件也没舍得丢弃,直到现在都还保存着。还有一对年轻的教师夫妻,前段时间还说,方言“那角和”别的地方没有。“定三鞭子抽五鞭子这样的细节,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个小说是写父母双亡的一对小兄弟,彼此相依为命。“那角和”是一个人的口头禅。哥哥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想取而代之当车把式,约定三鞭子被人抽了五鞭子。弟弟心疼我也心疼。但时过境迁,别人不提我早忘了。
县里有几位老领导,都是我的小说迷。他们能看到的小说都是发表在报纸上。就是现在,看到以后也会给我打电话,表示祝贺,也谈感想体会。他们都望九十高龄了,不上网,没有手机微信,阅读习惯还是年轻时候养成的。有一天晚上,我已经上床休息了。有位老领导给我打电话,说我在小说里把时间弄错了。现在是20世纪,上个世纪是19世纪。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在床上陡然坐起身,第一时间回忆俄罗斯19世纪文学巨匠,普希金、托尔斯泰、莱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断定我辈没有那个幸运,跟他们共享一片天空,才镇定下来。人难免犯迷糊,小有小的迷糊,老有老的迷糊。“那是我搞错了,我向你道歉。”老领导爽朗地笑着说。
林林总总的记忆,都在大脑深处蛰伏,没有合适的时机,它们永远也难得见天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从孙犁先生创办时起,扶持新人就是传统。举办擂台赛、办创作学习班,推各区县业余作者的稿件,很多作者都是从这里脱颖而出,成为各区县的创作骨干。2018年,我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宋曙光老师在“文艺周刊”特辟文学评论专版,进行宣传推介,每一个创意都需要编辑付出大量辛勤的劳作,我也跟编辑结下了很深的情谊,亦师亦友,在创作上得到过很多帮助。我懈怠的时候,孙秀华老师写长信鼓励:“你得到各方面的承认不容易,自己要珍惜啊!”这是大约2000年左右的事,我回忆了一下,不是自己懈怠,是有时候容易得过且过。随便发点什么文字,都觉得是成绩,没有更高更远的眼界和追求,说穿了,就是自欺欺人。宋曙光老师曾多次来蓟州,跟作者面对面交谈。犹记得陪他去连翘谷看连翘,漫山遍野的山花金黄灿烂,点亮了那一片天空。我领鲁奖时的照片,就取材于那一天黄澄澄的风景,在心里明艳了很多时日。
这3000期的内容,有我参与多少呢?微不足道。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文字,鼓舞我一路走下去,一直走到了今天。这块文学园地就像一条河流,作者都是它的水滴。祝福越来越多的水滴汇入这条河流,让它成为汪洋大海。
致敬“文艺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