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满庭芳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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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8月30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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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味(图)
阎晓明 题图摄影:沈书枝

  整理母亲回忆录时,发现她对1952年夏天发生的事有这样一段记叙:“那天,送母亲回俵口,她突然哭了。问她咋啦,说是舍不得走,歇(稀)罕孩子。”那孩子是我,当时不满周岁。1949年4月,父母从华北人民革命大学被分别分配到天津市公安局治三处和武清县(今武清区)妇联工作。父亲的宿舍在鞍山道与河北路交口的消防队。我在消防队出了满月,就被母亲带到她工作的杨村。姥姥便从宁河俵口赶到武清杨村看望闺女和外孙。姥姥29岁守寡,仅母亲一个孩子,年过半百才盼来家里添丁,当然歇(稀)罕得爱不释手。

  后人恐怕永远也体悟不透前辈的疼爱。我是跟着姥姥长大的,街坊邻居都说,姥姥最疼爱的就是我。究竟疼爱到什么程度,我似乎至今也觉不太出,不过她给我做的饭倒是这世上最好吃的,是迄今任何佳肴美馔、山珍海味都无法超越的。

  上小学的前一年,母亲从杨村调到天津,我们在沈阳道80号安了家。对这个大院,邻居潘亚军曾在网上撰文回忆:“院很大,两排日式尖顶平房,每排8门,每门4间,有后院,一般住两家。我们住的正对门,是有名的天津建党人于方舟烈士的家。其外孙叫阎晓明,是鞍山道小学的,比我高两届。于方舟就一个女儿,女婿在消防队当警官。”搬进这个充溢着烟火气的大院,我家才有了开伙做饭的历史,姥姥当然是唯一的厨师。

  不知是因嘴馋等不及饭熟,还是因爱缠姥姥离不开她,姥姥做饭时我总会围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当时家里经济状况差,父亲还要担承我伯母和三个未成年堂兄的生活费,所以我们很少吃荤。有次我跟姥姥去买肉,只提回窄窄的一条。她将那小条切成碎丁,又把从俵口带来的干蘑菇泡透,一起炒,再加水加米焖成干饭。食材虽少,却是我的天下第一美食。当时就问姥姥,她吃过最好的饭是什么。她说是银丝卷。那时我们全家都没吃过,也没见过,便问她银丝卷是什么东西什么样子。她说是一种花卷,里边藏着很多很细的面条儿,是姥爷的一位兄长前两年请她到饭馆用餐时吃过的,本想带一个回来给我,却又不好意思。我从此便认定银丝卷是一种高档食品,后来每每吃时总有一种神圣感。她也问我最爱吃的是什么。我说第一是姥姥焖的蘑菇肉饭,第二是姥姥煎的白雪虾饼,第三是姥姥做的棒子面饽饽炖鱼头。姥姥听着特别开心:“真觉着姥姥做的饭最好吃?”“嗯呐!”“没糊弄姥姥?”我真的没糊弄姥姥,她虽来自乡间,农妇的身份和角色始终没有变过,但就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几款农家饭,对我而言却是这世上最好吃的珍馐了。长大以后甚至老了以后,尽管物质世界早已丰富得令人目不暇接,却在任何餐厅酒店也寻觅不到姥姥的美食。思思念念中便时常学着姥姥的程序去做,可总也做不出姥姥的味道。

  白雪虾是姥姥的叫法儿,其实就是当时最便宜的小河虾。她用面糊和旱萝卜丝搅拌后摊在锅里煎成小饼。虾多面少,看上去就是一层密密麻麻的小虾米,仅用面糊将它们勾连在了一起,与其说是虾饼,还不如说是炸虾。但炸小虾吃起来特费事,须一只只地用筷子夹,既麻烦又不过瘾。这小饼一口下去可以吃到很多虾,极香,极脆,极解馋。技巧就在面的用量上。我做的虾饼,不是面多就是面少。面少时,虾就粘不到一起,一煎就散,成了挂着面糊的炸虾;面多了就真的成了饼,闹不好还弄成了面疙瘩。

  姥姥之所以要做棒子面饽饽炖鱼头,是因她的户口在农村,生产队每年慰问烈属时,就派人骑百十里地自行车驮半麻袋七里海的鱼来。每次做好饽饽熬鱼,她就专拣鱼头吃,把鱼肉都留给我和爸爸妈妈妹妹。于是我便眨着眼说最爱吃鱼头,姥姥一听赶紧就把鱼头往我碗里夹。有一次我听见对门潘奶奶问姥姥“外孙爱吃嘛”,姥姥就说“我们‘明’最爱吃鱼头”。我也就将计就计地说最爱吃棒子面饽饽炖鱼头了。

  度荒那几年,粮油肉蛋供应紧张,我家却并不缺蛋,因为姥姥养了一群鸡。那时在和平区这个市中心也是不准养鸡的,姥姥能够养鸡的秘密全在我家独特的“地利”条件。据说大院的日式平房过去都铺有木地板,是日本人偏爱的榻榻米。我们搬来时,有的住户还保有原地板,有的已是水泥地面了。唯我家,木地板拆了,水泥地却没铺,天然泥的地面已被踏得黢黑溜光,却又坑洼凹凸。有一年春节我到大院各家拜遍了年,才切实体会到我家原生态居住环境的独树一帜。姥姥原本是为我买十几只小鸡当玩具的,不承想小鸡竟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了。在铺凳架铺板的床底下,泥土地就成了鸡们嬉戏的乐园。虽在后院用拾来的砖头搭了鸡窝,但它们却仿佛只愿在床下生蛋。姥姥最喜欢喂鸡,爱看它们精神抖擞点头啄食时的生龙活虎,而每天替姥姥钻到床下去够鸡蛋则是我的一大乐事。我家就这样成为大都市一隅极为罕见的人禽共居的空间。后来,政府将姥姥的户口从农村迁到市里,并派和平区房管站将我家的天然黑土地面改进为水泥地面,我和姥姥的“鸡趣”也不得不由此终结。那躲在床下偷偷生蛋的老母鸡,那飞上后院墙头昂首高歌的大公鸡,那被我轰来赶去的鸡群,全都被宰烹于锅。姥姥难受得抹着眼泪拒吃:“早知这样就不迁啥城市户口了!”她并非舍不得那几枚实惠能吃的鸡蛋,而是珍爱那些个活泼泼能飞能跑、能互啄逗闹、能打鸣下蛋的生灵啊!

  一次我在大院柳树下拣到一只雏鸟,在它腿上系了小绳扽着玩。姥姥立马让我解开那绳,熬了一点白面稠粥,晾凉后用小树枝儿着喂给它吃。那鸟将嘴张得奇大,姥姥把粥塞进鸟嘴,再用树枝轻轻一抹,鸟便将粥吞了下去。姥姥说,就盼着这小家伙能飞起来,好去找自个儿的家大人。可是,那鸟终究没能喂活。“唉,吃不上可口儿的饭,饿的呀!”姥姥叹了叹气,将鸟埋在后院的紫茉莉下。望着姥姥难过的样子,我说:“等我长大挣了钱,给鸟买最好吃的银丝卷!让姥姥养好多好多鸟,养叫得最好听的鸟、飞得最高的鸟、能和家大人在一块儿的鸟!”

  然而,这个梦终究未能等来兑现的那一天。我送给姥姥的最后一餐,不是她最爱吃的银丝卷,而是滚烫于砂锅中的几勺小米粥。那日,又随母亲去探望住院的姥姥,路过冯奶奶家,她拦住我问姥姥病情,听说已不能吃饭,忙回身从炉上端起小砂锅:“刚熬的!给姥姥端去!用调羹喂!”递给我小瓷勺的时候冯奶奶便哽咽开了,“你姥姥最疼的就是你啊!”

  总也买不到银丝卷!这么怨恨着自己,双手捧着那只炽热的砂锅,一路小跑穿越八个路口赶到病榻前。姥姥已无力说话,虽吃不下,见我举着小瓷勺,便张开了嘴,尽管吞咽得极痛苦,却也给了我一丝甜甜的笑……

  小米粥,是我喂给姥姥最后的美食吗?那笑,才是姥姥留给我的最后美食!

  题图摄影:沈书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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