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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8月22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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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味文学新作选登·评论
林希小说林希说(图)
林 希 题图 张宇尘

  前  言

  有些朋友读过我的小说,或许是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吧,便向我询问这些小说的写作缘起和构思过程。更有的朋友,把小说中的情节、人物和我的生活做些比对,由此更会做些联想。其实,小说就是小说,没有个人的生活积累,不可能有创作冲动,没有个人的生活印象,不可能生发成艺术形象,二者之间,既相互依存,更相互影响。读小说就是读小说,没有必要在小说之外做功课。

  尤其是我的一些小说,时常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叙述情节,这就更容易引起人们的一些联想。如此,我倒觉得对我的一些小说的写作过程,做些必要的解释,以便帮助朋友对我的小说获得更准确的理解。正好如今也老了,有了一些时间,就算是向读者做一些补偿吧,随手写了一些笔记,合并为一篇文章,读者若是得暇,无妨一读。

  作者拜谢。

  跳槽第一功:小说《相士无非子》

  1980年,我得到彻底平反,回到天津市作家协会,先是在编辑部做编辑,很快转入专业写作,最先我以诗歌写作为主,组诗《无名河》荣获全国“1979—1989中青年优秀作品奖”,诗集《无名河》出版后,又获得中国作家协会诗集奖。如此,我在中国诗坛获得了一点小小的名声,诗坛于我也寄予期待。

  上世纪80年代后期,中国诗坛受到新浪潮冲击,一代传统写作诗人一时感到无所适从,是由此退出文坛,歇笔隐居,还是强迫自己追赶无法适应的新浪潮?对我来说,我从学习诗歌创作以来,就不知道什么新浪潮、旧浪潮,我们就是要唱出时代的最强音,让我们去造出那类前言不搭后语的新浪潮诗歌,莫如把我们送回农场去种高粱。于是,我一不想追随新浪潮卿卿我我地哼小曲,二不愿回农场种高粱,我决定还是要赖在文坛为自己开掘一条生路。

  于此困境之中,我做出了冒险选择,告别诗坛,尝试小说创作。此时的小说创作,改革文学已是强大主流,我虽然在工厂劳动二十多年,但是对我而言,在工厂我是一个被改造的“分子”,工人们远离我,我对领导阶层更不了解,所以一开始尝试小说写作,我就只能是一个边缘人物,感谢改革开放时代的新文学环境,让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艺术天地,这可能是一次冒险,我面向市井社会寻找可以展开的故事情节。

  天津地处九河下梢,八方居民杂处,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万千英豪争先登台表演,兴亦英豪,败亦好汉,而此中最最神秘的人物,就是成千上万吃开口饭的神仙。

  天津神仙,有大有小,顶级的神仙,住着一幢洋楼,或是一套三进四合院,门楣一方木板,“绍兴某宅”。有人求问吉凶,先托人上门拉关系,经过神仙名下的马仔向上禀告,答应可以请来喝茶,随后送了重金,再定日子面谈。此类问命,重量级事件,都是重量级人物,譬如袁世凯登基称帝、靳大爷可否就任北洋政府总理大臣等等。你家毛驴丢了,现在何方,待到晚上打小锣的“先生”上街时,请到家里去问。

  也是机缘,我一位家住租界地的同学,他家同院就是天津有名的相士,人称“三言两语”。三言,指的是给人断事时只说三句话,不是先问你何事相求,第一句话是为你解忧,此事可以化解,第二句话是说你当如何如何,第三句话是此举无效,如何抽身。三言之后的两语,只有两个字:看茶。送客了。

  “三言两语”先生来历不凡。据说,他救过北洋政府国务大臣靳大爷一条命。一天深夜,他贸然造访靳大爷公馆,靳大爷以为他来报告什么军事机密,立即迎进客厅。谁料,“三言两语”先生未及落座,便急匆匆请靳大爷关上院门,然后小声地向靳大爷说道,此时三十六计,只有一条明路了。靳大爷听得一头雾水,询问什么动向,居然要他逃之夭夭。说着,“三言两语”先生一把将靳大爷拉到院里,指着满天星辰向靳大爷说起了星相异动,那几颗星如何隐暗无光,靳大爷听不明白,既然“三言两语”先生暗示三十六计,那就走为上策吧。

  匆匆忙忙,靳大爷不问玄机何在,连夜离开北洋政府,逃出北平。火车才驶过黄村,就听见隆隆炮声,立即火光四起,派人下车询问,幕僚回来说,奉系陆海军大元帅张作霖南下进关,行军到廊坊附近,遭遇直军阻拦,双方立即开火,干起来了。战事不知如何发展,一旦奉系攻入北平,只怕端掉北洋政府,以实现张作霖大人武力统一中国的大业。哎呀哎呀,靳大爷深知,天下大乱之时,保住脑袋瓜子是为上上要务,呀呀呀呀。

  离开靳大爷府邸,“三言两语”先生又跑到廊坊两军交火战场,以老朋友身份求见奉系陆海军大元帅张作霖大人。一番星相异象,说得张作霖大人立即下令全军后退40里,黄袍加身为时尚早。如此一来,直奉大战果然推迟了两年。

  靳大爷躲过一场血灾,退身之后,在北平给“三言两语”先生买了一座王爷府,此先生由是威名大震,成了平津一带料事如神的活神仙。那他在北平有了王府大院,何以又跑到天津开相室吃开口饭了呢?唉,别提了。

  “三言两语”先生刚在北平发迹,他那个宝贝儿子就把一个名叫杨玉环的小生拐跑了。北平戏院里少一号小生,算个啥呀。没想到,三天之后,一队官兵大枪刺刀地包围了“三言两语”先生的豪宅,当场宣读军令,立即将杨玉环交出。否则,否则怎么样?反正够你老小子喝一壶的。

  哎呀哎呀,大祸临头,“三言两语”先生提着一裤兜子污秽,拉家带口跑到天津,投奔到旧日朋友家中。三天之后,“三言两语”先生的哲嗣和小生名角杨玉环被军阀部下找到了,他闻声立即又跑回北平,倾家荡产地卖掉王爷府和家中的一切细软,才请出人来。他儿子无颜再见父母,竟不辞而别,据说,跑到了云南,隐居深山,再也没有消息了。

  幸好我同学院里房子多,留“三言两语”先生住下。“三言两语”先生靠他一肚子看命相、断吉凶的本事,开了间相室活命谋生了。

  “三言两语”先生的相室,开设在天祥商场。天祥商场的每一家相室,都有一个怪怪的名号,什么韩非子相室、鬼谷子相室等,反正越玄乎生意越好做,酬谢金也随之高得玄乎。听说最高的进门费,他们叫门槛费,竟高达几百大洋。这里是不使用钞票的,只认银元。而且所有的相室,只在正午时开门,因为一早顶门进相室的绝对没有好人,不是刚刚杀了人,求神仙指明一个去向,就是江洋大盗才下了一宗大货,求神仙看看此事吉凶。这样,我每次到同学家里去,都赶上那先生在家。

  “三言两语”先生在家时,绝对不肯走出居室,隔着窗子望去,总会看见他在读书、看报,他房里的大书架放着线装古书,都是很古、很古的书,一册什么书展开着放在桌上可以看见字很大,还有的是画着八卦图,全是一般人看不懂的学问。“三言两语”先生每天午睡后去相室坐班,门外准时停着一辆胶皮车,他按时走出院门,低着头,从来不和邻居打招呼,胶皮车就像拉着一具骷髅,匆匆地跑远了。

  就是这位先生,在我脑海里活了许多年,直到我想写小说,这位先生第一个蹦出来,活在了我的文字里。小说《相士无非子》发表在1989年的《中国作家》杂志上,还没容我关注读者反应,没几天就来了几家电影厂的人,找我协商购买版权、改编电影的事,还没容我和电影厂接触,《中国作家》杂志的编辑朋友就跑来天津,说他已经代我将小说《相士无非子》的电影改编权,同一家电影厂签订了合同,还交给我一笔版权费。多好,我就坐在家里等着看电影了。也是节外生枝,电影《相士无非子》于投拍之前被否决了,说是不算主旋律,不能寓教于乐,等等等等,此事也就拉倒了。

  电影没有拍成,又有一家电视剧制作公司找到我,买断了电视剧制作版权。此时,小说改编权的价位已经暴涨多少倍,但不管怎么制作,我先拿着钱带家人吃馆子去了。版权卖出去多年后仍不见播出,后来见到了制片人,说起此事,制片人哭丧着脸告诉我,本行太难,一个选题众人一起伸手,第一位编剧剧本送上去,几个字批回来,否定。再请第二位编剧,还是批回来重写。三位、四位,反正神仙来了也是不行。最后,进入审批,先审剧名,半年通过,再审提纲,又是半年,三审初稿时,制片人聪明,请审批方出一人参与编剧,如此这般,此类题材的热乎劲过去,投资方的钱也花光了,没钱投拍,此剧便无疾而终了。

  这就是《相士无非子》的遭遇。万幸万幸,小说《相士无非子》没受此类折磨,多少年来一版再版、一选再选,直到收入《林希自选集》,发行后一再加印,感谢读者诸君喜爱,相士无非子依然活着。

  闲人不是等闲辈:小说《天津闲人》

  闲人者,顾名思义,就是没有任何社会身份的自由人士,没有公职,不拿薪俸,没有收入,也没有人给他发工资,整天在市面上逛来逛去,随便走进一家商号,上至掌柜、下至先生和伙计,人人笑脸相迎。至于熟人,更是烟、茶伺候。这位先生落座后,没说几句话,便拱手告辞,商号众人再三挽留。小酒温好、小菜呈上,恰好今天刚上市的黄花鱼,大厨亲自上灶,如何如何。这位爷的午饭有了。而且,晚上梅老板的《醉酒》,老掌柜在包厢里候着您。这里一坛“状元红”,外庄掌柜才运过来的。老掌柜有话,给您留了一坛。随后伙计给您送到府上去。

  什么要人,受到如此敬待?什么人也不是,闲人也。

  闲人,绝非等闲之辈,没有闲人没有生意,闲人就是各家商号的财神爷。

  当然,财神爷要有财神爷的资历,更要有财神爷的本事。茶庄里坐着一位闲人,你就不敢拿雨后龙井充明前的上品往上摆;不必泡茶,一进门,就能嗅出你兜里是什么货,莫说是明前明后,旧历4月8日之前、之后,都给你说出来。再至于雀舌、雪芽,差一分成色,一脚把你踢出去。

  各行各业有各行各业的闲人,家家商号养闲人,养的都是本行本业的祖师爷。棉布行的祖师爷,一眼看出你呈上来的棉布,一匹布够不够十斤重,布匹里塞了“老钱”,哗啦啦把它们抖出来。棉布行断了你的本业,卖布头去吧。

  商家养闲人,自然有用得着闲人的时候。只说汲古斋,常坐的闲人就有五六位,有人抱着一件汝窑的浅盘来“过手”,师傅不在家,闲人看一眼,立即给价,从10元到500万,一言九鼎,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就是闲人的权威。本来是真品,看看卖主懂行不懂行,先说个小价,卖家二话没说,抱起古董回头就走。走进第二家,开价9元,第三家,8元,卖家不卖了,只是奇怪,一家外行,家家都外行?他没注意,刚才买家才出价,坐在店里的一位先生蔫蔫地走了,此公没有远走,到下家去了,什么什么爷,一件真品,宋汝窑,我们那里的什么什么爷开价10元……一会儿的时间,整整一条古玩街,都没有超过10元的价。这就是闲人的功劳。

  一家商号惹了丐帮,不得了,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一个乞丐、一个乞丐地找上门来,有的哭、有的喊,谁还敢进你的店买东西呀。请闲人出山,桌面下的交易,某天某日某家饭店,凡我丐帮,八人一桌,四菜一汤。这之后,恢复营业,生意兴隆。商家恢复营业,饭店停业三天,三天大扫除,粉刷门面,重新开张,三天八折。这叫“双赢”。

  小说《天津闲人》的主人公侯四六爷,本名侯伯泰。侯四六爷不干这类蝇营狗苟的玩意儿,侯四六爷做大活,两三年做一桩,俗称“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市面上出了什么大事,需要转移民众视线,请侯四六爷出山。不过三天,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吸引了天下人的眼球。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前,大批日本军火运到天津码头,当天夜里,日本便衣队大闹天津,一时间,天津市面出现净街。日本便衣队是一帮什么玩意儿?他们是日本特务土肥原豢养的一帮无赖,日本人要干见不得人的事,便衣队就出来闹事。倒也不是打、砸、抢,不杀人放火,就是闹事,一整夜枪声不断,沿街商号不得安宁,有人狠命砸商号大门:“大掌柜,大掌柜!”听声音,是明火执仗的强人。“大掌柜回家了,我是二掌柜。”“你是谁的儿子?”“二爷、二爷,天时不早,玩笑了,玩笑了。”“好说好了。叫一声好听的,我立马就走。”“二爷、二爷。玩笑了、玩笑了。”“你是我儿子不是?”“是、是、是。”“我叫你儿子,你答应一声。”“好说、好说。”“儿子。”“唉。”“哈哈哈哈……”

  这就是便衣队闹事,市面上一片大乱。

  日本军火卸船,送进军火库了。

  侯伯泰是一方贤达,多年来不过问军政纷争,他属于社会贤达,只负责调节民众心态、平衡社会情绪,遇有民心骚乱之时,将市井诸多鸡毛蒜皮小事勾兑成一桩大热闹,以此转移社会视线,陈仓暗度,偷梁换柱,明着为民众伸张,暗中为官家做戏,一场不可告人的勾当过去,侯大人依然正人君子般受人敬重,如此才是闲人上品。

  小说《天津闲人》中的侯大人,有出色表演:海河边捞上来一个“河漂子”,前几天一家颜料行一名“账房”失踪。第二天,遮盖在破席底下开始腐烂的尸体旁,出现了一个女子,放声大哭:“谁还管我呀,我可怎么活呀!”正好此时,侯大人酒后坐胶皮车路过,天津一方福地,焉能任一个弱女子落难街头?于是,一桩大案惊天动地,闹得天津卫满城风雨,闻名南北的大律师袁渊圆担纲主讼,将这家颜料行告上了法庭,一场官司越打越热闹,还把一个小无赖苏鸿达扯了进去。官司打来打去,忽传江南一位女士居然不吃饭活在世上,如今粮价暴涨,如果人人都能不吃饭地活着,岂不是太平盛世了乎?这样,袁渊圆大律师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全社会追问一个人不吃饭到底能不能活着。待到两桩无头案不了了之,颜料行和伪满洲国的大宗军用颜料生意也做成了。此时,甩锅小无赖苏鸿达声名狼藉,最后被踢出天津卫,放他浪迹天涯去也。

  侯四六爷者,绝非凡夫也。

  悲悯与善良的完美融合:小说《小的儿》

  小说《小的儿》发表在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出版的一份大型文学刊物上,这份杂志的发行量远比不上当年风头狂飙的《十月》《收获》,因之读者的关注度平平,我对于这篇小说也没有寄予厚望。更何况小说远离文学作品的主流价值观,没有斗争、没有路线方面的描写,只写了一个破落家庭悲凉的不幸,当时我连这篇小说能否问世都信心不足。

  最先认为这篇小说不是毒草的陈建功先生,读后觉得可以推荐给广大读者共享,他利用在文学界的影响力,向《作家文摘》编辑部做了介绍。《作家文摘》编辑部的朋友们读过这篇小说,觉得小说很好看,于是决定将小说在刊物上分期连载。据说,连载小说《小的儿》的《作家文摘》刊出后,受到好评,很是畅销,读者看到还有一篇如此好看的小说。自此,小说《小的儿》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小说《小的儿》发表未及一个月,就从北京来了一位制片商,三两句话,就买走了电视剧改编制作的版权。当人家把一大摞钞票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傻了,没想到写小说还真能养家呀。

  财神爷走了之后,二话没说,我就带着老伴儿逛商场买衣服去了。朋友们听说我买了新衣服,都来家里要看看我的娇容,当他们听说是我卖了一部小说版权时,立即询问对方付了多少钱。正当我得意之时,一位朋友突然叹息一声说道,您真是个书呆子啊,您知道现在出让版权是多少钱吗?当朋友告诉我现行价位的时候,我只能大呼上当:找他们去!找谁去呀,合同上已经签字了。

  哈哈,笑谈了。

  由小说《小的儿》,我想起了守候在母亲病床边的日子。那是十分枯燥的时光,但可喜的是,我发现母亲床下有一个大木箱,趁着母亲睡觉,我偷偷将木箱拉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书,哎呀,这可给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母亲书箱里有《古文观止》《幼学琼林》这些一看书名就让人打瞌睡的书,翻着翻着,在那些令人头痛的“破”书下面,竟然还压着许多小说,其中有《红楼梦》,还有许多大字中间夹小字的什么“曲”,唯一可以看懂的小说,是一部《镜花缘》。好吧,有啥是啥了,于是我如饥似渴地读起来了。

  这部《镜花缘》,我是越看越来气。天底下何以会有这样的地方,更何以会有这样的人:有了饭,先端给别人吃;买东西,你嫌卖东西的要钱太少;卖东西的人,又嫌买东西的人给钱太多,然后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瞎编也。看着看着,我就去看《红楼梦》了。看《红楼梦》,这个掉眼泪,那个生闲气。我若是住进大观园,往怡红院扔死老鼠,往潇湘馆扔活癞蛤蟆,吓得他们一个个全搬出去,大观园就是天下第一福地了。

  度过顽皮的少年时光,更读了许多的书,才知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理想,母亲生于诗书传家的名门望族,在家时上过学馆,受过完整的儒家教育,有中庸之道,也有品德修养。母亲更是我的开蒙老师,我从四五岁时就跟着母亲读唐诗,到了八九岁,就听母亲讲《古文观止》,母亲的悲悯善良给我营造了理想的人生道路。于是,我既看到了母亲儒雅人生美好的一面,也看到了儒家文化熏陶下完美的中国女性,在物欲横流的世俗社会和封建礼教压迫的夹缝间,苦苦挣扎着的艰难人生。母亲这一代女性,注定是社会更迭中牺牲的一代。

  有近在身边的母亲,更有母亲同代人的各种不幸,时代交替时期善良女性的艺术形象,从幼年时期就萌生在了我远没有成熟的心灵中。随着年龄增长,更随着自己后来人生经历的不断丰富,塑造母亲那一代善良女性的小说,早就日臻成熟。感谢改革开放的大环境,感谢新时期文学的宽松氛围,1990年,我一挥而就写成了小说《小的儿》初稿,恰好一位在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朋友,邀我为他们主办的大型文学杂志写稿,没想到如此这般“凄凄惨惨戚戚”的小说,就在“乍暖还寒时候”被推向了社会。

  小说《小的儿》刊出后,受到读者喜爱,很快就形成了一个中老年女性读者群,一位南京的朋友专程到天津来,要和我谈谈“你怎么就写了这么一篇小说”。这位朋友告诉我,他身边的女性读者,都在打听我的生活情况,许多人把这篇小说当成了作者的亲身经历,小说中那位女主人公形象就是作者的母亲,因为小说使用了第一人称的笔法,使读者产生联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就是作家、师友,也有人同情我早逝的母亲,一位女性老作家对我说,你母亲就是被你父亲气死的。她更告诫我说,你要感谢新社会,你若是生在旧社会,可能也是一个花花公子。

  同情也罢,误解也罢,小说《小的儿》绝不是为我母亲立传。封建社会的儒家教育,教养出一代悲悯善良的完美女性,读者喜读这篇小说,让我想起苏联作家爱伦堡在《作家的责任》一文中所说的。如是,我更想起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名言,他说,一部作品面世,先有10年测试期,再有10年沉淀期,再有10年读者选择期,直到存活过了40年,就可以认为是经典了。

  艰难时世谋生路:小说《找饭辙》

  都说水旱码头的天津卫,白花花的银子大街上流。如此说来,天津卫岂不就是天上人间,天津人嘛事也不干,只要拿个簸箕上大街扫银子,不就有吃有喝、有酒有肉,过上神仙般的日子了?

  非也。天津卫,天上不掉馅饼,地上没有白银。天津人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没有饿死,靠的只是自己的勤劳智慧。要说天津卫白花花的银子满街流,是说天津卫百业繁荣,商机多。大至开洋行、银号,小到卖葱卖蒜;大至耍手艺,小到卖煎饼馃子。只要你有手艺,肯卖力气,不怕吃苦,每天一家人准能吃上饱饭,夏有单、冬有棉,能娶媳妇,能养儿育女,总能够活得像是个人。

  于是,天津人把生死线上的挣扎,为一家人拼命卖力,叫找饭辙。

  为一家人挣来二斤棒子面、两块豆腐、一棵大白菜,再为自己挣来二两小酒,有点富余钱进书场听听《雍正十三侠》,幸福满满,吃尽穿绝天津卫了。

  老天津卫流传着一段数来宝《十八愁》:“虎也愁,狼也愁……骡子也愁马也愁……”后面“牛也愁,羊也愁……鸭子也愁鹅也愁……”是说所有喘气的生命,都有犯愁的事。至于人,最最犯愁的事,就是穿衣吃饭,养家活命。

  天津卫百业兴隆,就业机会多,但要想在天津立足,也绝不那么容易。我有钱开银行,天津卫有中央银行、东莱银行等,还有其他的花旗银行、汇丰银行等等。你那点小钱在人家眼里不值一提。你开面粉厂,天津有开业上百年的大丰面粉厂,一袋面足足60斤,烙大饼、蒸馒头,麦香色白。反正这么说吧,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市面上早被人占满了,连条缝儿都没有了,还留了条活路的地方,只有水旱码头,大光明码头就停靠着万吨级西洋、东洋大轮船,每条船上都是万吨的货物,天津人天不亮就往码头跑,争的就是上船扛大个儿货包,背一个大货包换一根签子,下工时一把签子换两块钱,买四斤棒子面,一家人明天的饭有了,这就是找饭辙。

  还不是人人都能抢到工号。每家工头都有自己的哥们儿,今天招80号人,外人拿不到工号。码头上经常打群架,个个打得头破血流,争的就是饭辙。

  有的人要手艺没手艺,要力气没力气,要人缘没人缘,天津卫留给他的饭辙可就不多了,这样便出现一种“打八叉”的差事。什么叫“打八叉”?用小说《找饭辙》中的人物任九成的话说,就是什么不是人挣的小钱都挣,什么不是人干的活都干,什么不是人受的气都受。这就是小说《找饭辙》里天津人的生存状态。

  唯幸,天津人性格淳朴,心怀善良,宽以待人,严于律己,不欺生,不笑贫,致使八方居民杂处的天津卫,数百年间得以繁荣发展,营造了一个“白花花的银子大街上流”的和谐环境,如此,劳苦人在艰难时日,能在找饭辙的挣扎中,活出人的尊严,活出天津人的品格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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