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清冷的山谷望不见底,一阵山风吹过,森林里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怪声,令人毛骨悚然。那一夜,我独自穿过二十多里山路,一路上承受着森林黑夜的恐怖与寒冷的侵袭。那是1976年,我来到知青点的第三个冬天。我自小在小兴安岭林区长大,当时林区实行企政合一,按照政策,林区城镇的知青都要到林业局下属单位知青点锻炼,也就是上山下乡中的“上山”。我所在的知青点名为南岔森林经营所。南岔是黑龙江伊春市东南门户,位于小兴安岭南段的青黑山支脉,这里重峦叠嶂、沟壑纵横,地形地貌极为复杂。南岔也是绥佳、汤林的铁路枢纽,许多天津、北京、上海等地知青,当年到黑龙江富锦、密山、萝北农垦插队,南岔是他们往来的必经之地。
南岔森林经营所负责林地管理、合理采伐树木、造林护林。所里分为林业段和农业段,我所在的农业段也叫农业连。应该说,比起那些到兵团或农村插队的知青,我们这个所的条件明显好很多,每个月能够按时领取工资,工作也有规律,除了植树造林,还可以种植农作物和常见的蔬菜,以保障日常生活。
农业连和所机关同在一座四合院,我们俗称“山下”。农业连除了农忙季节,其余时间兼顾林业经营,包括管理苗圃和培育红松树苗。秋收后,连里只有少数后勤人员留在山下,主要生产班组人员都要进山,山里的知青点所在地就叫“山上”。进山知青的主要任务则是冬季采伐,夏天打林带、透荒,秋天整地挖树穴,为春季植树做好准备。
1976年末,为迎接来年的春季植树造林会战,所里召开了冬季采伐和清理林带会议。当时,我是农业连的连长,来参加会议的只有我一个知青。小兴安岭冬天的夜来得特别早,会议结束时已是傍晚,我走出机关会议室,不知今夜该去哪里住宿?我站在夜幕下的知青点院子里,茫然四顾。几个留在山下后勤的女知青,看到天色晚了,邀我到她们那里去住宿。我当然也想住在山下,山下的知青宿舍是砖瓦房、火炕,还有电灯,吃饭和机关共用一个礼堂式大食堂。可我不能啊,我的岗位在山上,一是要回到山上传达会议精神,二是零下30多摄氏度的严寒,一人一床被褥,我怎好给人家添麻烦。更主要的是,山上的知青战友白天都在山上干活,我不能在山下“享福”。回到山上,和大家一起住帐篷、点煤油灯,吃玉米面窝窝头就着没有油星的冻白菜汤,要的就是这种同甘苦、共患难的战友情!
低头看看自己的穿戴,里面一件小棉袄,外面是哥哥给的劳动布工作服,颜色已洗得发白褪色,膝盖上是我用缝纫机轧成的一圈圈椭圆形图案,肩上斜挎着泛白的军用挎包,里面装着“红宝书”。走,回山上去,不就是十多公里山路吗,这也是磨炼意志的好机会。况且,头上还戴着弟弟给我的军帽,凭我高高的个子,远看一定像个男青年。我自己给自己鼓足勇气。
首先要从小山村穿过。营林所附近住有百多户人家,用过的废水污物几乎都泼在小路两侧,蒿草之上结成了很厚的冰面,一不小心就会摔跟头。寒风中,低矮的茅草房那结满了霜花的窗玻璃,晃动着微弱的光亮,倒也可以为我照路,只是时不时传来的犬吠声,让从小怕狗的我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溜儿小跑。
不知不觉就到了转盘山。我对这片山地有特殊感情,我们每年都要在这片地上种土豆、玉米、大豆等农作物,农业连的知青个个都成了种地能手。到了秋天,庄稼成熟的田野上,是一幅幅令人欣喜的丰收画面。让我难忘的,还有山野里的各种野花,以及山脚下一座孤零零的坟墓。据传,那里埋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儿。劳动之余,大家坐在田埂上休息,我独自跑到那座坟前,久久伫立,想着里面躺着一个怎样的女孩儿,有着怎样的故事?奇怪的是,她的坟前总是野花绽放,最漂亮的是那种野芍药,白灿灿地随风摇曳。我想,那一定是她生前喜欢的花儿,山风吹送着淡淡的花香。
走出这个村子,前方更加漆黑,我的心立刻紧张起来。眼前是一个Y字形路口,我们称之为“大岭”:它的左边是悬崖峭壁,两座大山挡住了夜空,右边是深不见底的谷地。夏天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菜地,冬天就成了一片雪原。可此时看不见雪原,是黑压压的一片夜海。两山之间有一条陡峭的山路通向山城,另一条就是我刚刚走过的路。现在,我来到了岔路口,再往前走上一段路程,就是我们山上的营地了。
置身在群山环抱的黑夜里,我有些心慌。远山不见尽头,相连着黑茫茫的天。我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只管急匆匆地往前赶,听得见自己踩在雪地上的沙沙声。有几次,甚至感觉我的心跳在那一刻突然停止了,只有双脚还在机械地向前迈动……终于,月光让我“走”出来了。大山之上,月亮慢慢地升起来。我欣喜,我惊叹,那清冷的月光照耀在雪地上,让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我抬眼望着夜空,感谢月光为我引路。
很快,我来到了一个废弃的小火车站。我驻足向四周眺望——黑压压的大山里,隐藏着一条盘山小路,上面覆盖着冰雪。此时,深山的夜显得阴森恐怖。或许密林中的某处,正栖息着熊瞎子、野猪……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帐篷外望天时,西边山里有几道火样的光亮,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有人说那是老虎的眼睛。当然,老虎有没有我不知道,熊瞎子那是一定有的,因为有人就曾在那个废弃的小火车站旁看到过。我们营林所的西北沟,也曾发生过熊瞎子背人的事……小火车站如果不取消运营该有多好。原来这里是通小火车的,再往更深的山里走,曾经有两个林场,只是上好的木材采伐得差不多了,林场黄了,小火车也就停运了。林场解散后,林业工人分流到其他营林所,有的还当上了知青的师傅。
抬头望天,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悄悄地爬到了半空,照彻着诡秘的山谷。我挺起胸,长舒一口气,赶快赶路吧,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了。密林小径,积满了厚厚的白雪,风刮起来了,树上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脚下的山路越来越窄了,走在雪地上,我必须加倍小心。虽然告诫自己要格外精心,可大脑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这想那,感觉山上的每一棵树,都像是一双眼睛,它们一路上在照看我。这一棵棵大树又像是一个个人,有思想,有灵魂,也许它们之中就有千年的树魂……
现在想来,如果是白天,我不会想这么多,毕竟我们曾多次进入这片山林,透荒、清理林带,种下大片大片的红松苗木。按照所里的安排,过了这个冬天,我们又要植树绿化,这可是个硬任务。茂密的小兴安岭森林,灌木荆棘丛生,夏天捂得树林密不透风,为了便于春天植树,要先清理、疏通林地,这叫透荒。记得到知青点的第一个夏天,我参加的就是透荒劳动,那时我的两只手肿得像两个胡萝卜。当然,打林带、挖树穴,也不是什么轻松活,镰刀、铁锨、镐头都要抡起来,挥刀抡斧地手脚并用。每个人的双手上,都有被荆棘刮、斧头震和冻裂的数不清的伤口。
雪花挂在脸上就像挂了一层白花花的胡子,月亮一直在跟着我走,就像嫦娥打着灯笼给我引路,知青点已经遥遥在望了。我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开始逐渐松弛下来。南岔区有十几个营林所,当地的知青大多安置在这里。这些营林所至今存在,只是改了体制。终于回到了驻地,当我轻轻推开宿舍门时,室友们都入睡了。我的开门声还是惊醒了两个姑娘,她们打开了手电筒,这一来,又有人醒来了,她们披上棉衣惊讶地望着我,不相信我会在雪夜穿过寒山,一个人赶回了知青点。
在那个冬季,我的确经受住了考验。其实,在我五年的知青生活中,记不得走过多少次夜路、雪路,我都坚定而顽强地走了下来,直到我考上大学,走出了大山……四十多年过去,那时的锐气和胆量,虽已被岁月消磨,但后面的路还要继续往下走,留意、欣赏沿途的风景,人生岁月就有永远讲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