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担任过领导职务的朋友,退休后事儿多得比上班时还要忙。我问他,为什么不在家休息休息,再出来东跑西颠?他说,好不容易有自己的时间了,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感觉。他活得通透,做的都是看上去闲淡无比的事:骑行、唱歌、摄影,与他原先的工作没有半点儿关系。他一不想犯忌,二是想干自己的事。
这位朋友最初是棉纺厂保全工,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考上音乐学院后却未被录取。他在工作中埋头钻研技术,当上了技术员,还想再当工程师,可后来他当上了车间主任、分厂厂长,个人爱好只能留给业余时间了。他一步一步往上走,干着干着就没有私心杂念了,全身心都扑在了工作上。如今一退休,忽然感觉这一辈子都是处于被动之中:上世纪60年代,国家给分配了工作,70年代转干当经理是被“挤”的,80年代当官,更像是天上掉馅饼,根本就没想到。有一次,我们小聚时,他问我,有时你没完没了地工作,好像对所有事情都感兴趣,可是否想过这辈子最适合干什么吗?我说,怎么没想过?还真是好好地想过,我一辈子没干成想干的事业,或者说,是把想干的事情都干混了,凡事皆“误”。我不像这位朋友,社会安排了他的一切,而我是在基本“自由”的选择中,越自由越是不断地进入选择误区。到了,也没搞清楚自己最适合干什么。
1981年10月,我从物资学校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区政府干统计员,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十年后,我辞职“下海”,这在当时机关里实属凤毛麟角。那阵子,连人事室都不清楚,辞职干部档案应转存到什么地方。可见,这在当时还不像后几年对辞职潮已是司空见惯。我“下海”经商,多少也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那时几乎没有任何事情能激发人们的好奇与热情,尤其是在机关。不少人替我担心,你下了海最好别呛死、淹死,也有人认为我这是“金蝉脱壳”,想要另谋高就。还有的人认为我本来就不适合在机关工作,早就该走人了,并举例说明:在论资排辈的单位,一个小毛孩子动不动就批评比自己年龄大的同事,不拿上司当个嘛,要不是有大人物做后台,他算个什么。我那阵子就爱以嘲笑的心态听这种话。当然,也有小心翼翼鼓励我、好像我要实现他的愿望似的人:区机关不适合你,你也不能干一辈子能看到头儿的小干部,除了领导高看你,没人再爱你,赶紧走人也许不是件坏事。
我不信邪。我特别看不惯有些人的做派,我最知足的是曾被借调到办公室的资料科,跟领导跑过腿儿,看到了什么叫全局观、法治观、民生观,结交了一些兢兢业业、努力奋斗的好朋友。辞职之前,机关里没有人给我下不来台,或者令我狼狈不堪,因为我从事的工作太微不足道,单位里少几个像我这样的人无关紧要。我辞职有三个原因,一是自视清高,觉得自己很优秀,不认头领导给我的许愿;二是我不喜欢总是没完没了地重复无效的工作;三是想合理合法地增加收入,不想那么没出息———比如,冬天从机关拿旧报纸回家点炉子,用单位的稿纸写电大作业,在办公室给远在外地的亲朋打长途电话等等。这些都曾被同事当面指出过,弄得我极为难看。于是,我决定独自闯出一条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我将这个人生决定跟领导讲过之后,心中清爽至极。没有人逼我,我只是想走一走能自己开头儿的路,闯一闯被打开的新世界。
我辞职后的第一份工作,是给日本朋友宫田的合资公司做代总经理。当初,他们邀请我时,我刚辞职,还没有成立自己的公司。宫田问我要多少薪水?我说,比照东京普通职员的工资标准。宫田还没说话,旁边的女翻译脸红脖子粗地问我,这么多?我不精通日语,便心平气和地请她翻译:我在本市算是优秀青年,给我东京普通职员工资不算过分。女翻译问我,你是天津人吗?见好就收,差不多就得啦,给你一半就不算少!我坚持说:请你如实地翻译我的话吧。宫田听了我的要求,竟然没有讨价还价,令人意外地竟成交了。我没给自己栽面儿,也没给合资企业丢脸。按照承诺,我如期办理了企业注册、验资,申领批准采购进口设备等各种手续,又高效率地与工程师一起,定制模具、采购原料、生产出了合格的初试品。
当初谈薪水时,那女翻译说的“是天津人见好就收”的话,我是第一次听到。我虽是天津人,但不同意这种说法。天津人确有嬉笑之态,那不是被谁可怜或妥协的标配,那是和与善的外溢。前几年,我去神户参加一个国际养老产业会议,又见到了宫田先生,他面对众人侃侃而谈在天津的投资情况,夸赞天津是一座非常棒的国际化城市。他特别客气地跟我说:“我是很佩服您的,后来我在中国再次寻找经理时,都是以您为榜样的。”尽管我的日语水平有限,但这句溢美之词我却听懂了。
我按约帮助他完成公司的前期准备工作后,就去了另外一家公司搞承包经营,但后来我知道他在中国赚钱了。日本人很现实,你能干什么工作,就拿什么样的报酬。这是我一次重要的工作经历,让我见识到了人的真正价值。开办公司之后,我的眼界开阔了,经济上有了一些收益,但我总觉得经商好像也不是我最正确的选择,因为自己不屑的东西,却挡不住别人的津津乐道。比如,有人就利用老子的权力、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双轨制的空子一夜暴富。这不公平,我也瞧不起那些人。因此,我偶尔会觉得我是因误商而误伤了自己。
我不认为自己是商人。我觉得从事商业活动与商人之间,存在着本质区别。商人大都以逐利为目的,见钱眼开。而从事商业行业则不完全是这样,要比商人的外延做得更多,不是钻钱眼、掉钱洞那般,看顺、看情、看义、看世界,说白了就是不那么赤裸裸、不那么不知廉耻、不那么动不动就以命相抵。我曾跟同事讲过做生意的最高追求:即做生意,又交朋友。市场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你只要不在行规面前弄虚作假,就一定会在共同的市场规则中畅游。但也绝不是遵守了市场规则,就一定会到达幸福生活的彼岸。没有信心,皆是误区。
人生的过程中有许多支点时刻,这些支点时刻的选择,决定了命运的走向。回首望去,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了那些命运的转折点,才明白我们的自主时刻竟是少得可怜,更多的只是顺水推舟、手足无措,而不是举重若轻、信手拈来。如今,尽管我还在自觉、习惯上地全职工作,但也时不时地把自己逼到墙角,跟自己逗逗闷子:你这辈子到底更适合干什么?想到了许多,但很遗憾,无解。因为天生愚钝,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吃几碗干饭,甚而觉得还是一如既往地理想崇高、志向远大。其实,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心尚大焉,智有不足!
今年春节前,朋友带着儿子来聊天,这小伙子喜欢物理,准备本科时出国留学,英国爱丁堡、帝国理工和澳大利亚科廷三所大学,都接受了他的申请。朋友的儿子说:爱丁堡有获诺贝尔奖的彼得·希格斯偶尔讲课,他发现了“上帝粒子”,是自己崇拜的大师,能碰巧上一次他的课,会是三生有幸(据报道,该教授已于今年4月8日逝世);帝国理工整体水平高,本科后考研、考博都会一路平趟,但是本科阶段会很艰难,能出来不容易;科廷大学的采矿工程专业,闭着眼都能读到硕士、博士,留在澳洲也好找工作。他问我:我该怎么选择,是追求理想呢,还是追求生活的安稳?
我感觉这小伙子早已有了决断,只是想找个人再次证明一下自己的正确选择。我说:都可以去,生活没有标准的答案,但我倾向于追求理想。我还说这将是你的支点时刻之一,我们共同设想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终极去向,然后便大笑起来。因为不知道在行进过程当中,会在什么地方停止、转弯,甚至后退,总会遇到一种不尽如人意的阻力,考验你的智慧、勇气、耐心。我对他说:梦想只有当你选择对了的时候才能实现,青春就要有青春的样子,就要有激情、浪漫和无限的想象,要相信理想和幸福最终会如约而至。
这些,也正是年轻人令人羡慕和富有魅力的地方。我只能讲出这些虚一点的个人体会,同时也毫不掩饰小伙子能在全球化的视野中去做选择。朋友对我说,你这是“新天津人”的想法,老天津人讲求实际,藏不住性格的直白,守家待地、中庸本分、与世无争。是这样吗?我是一个普通的天津人,我也特别期待新天津人的新面貌。我想,只要对自己一如既往地有信心,有了克服掉自私的格局,无论你从事什么行业,都当做是自己服务、奉献他人的平台与介质,也就自然蜕变成“新天津人”了。
我请那位担任过领导职务的朋友刻了两方字,“宁为义气舍千金,不为不义挣分文”,简明、清丽,有轩昂之气,合我心意。他说,退下来这两年,思想变化太大了。不管走什么样的路,实际上全都无法更改,哪条路都会有无穷无尽的魅力,只有盲区而没有误区。我同意他的观点。人间是非、对错有之,是人自带的一种魅力。
对于一个人来讲,或许每一次选择都是歪打正着,所有的阴差阳错都是恰如其分。人世更迭,人的光荣与骄傲,来自对生活最单纯的热爱。我想,误这个、误那个的事情满眼皆是,甚至终身相随,不去多想它吧。对于真理、知识和信仰,应当追求,尽情享受,随遇而安。当下正好处于大时代,一切畅然而行。
我有时也会沾沾自喜地欣赏个人优点,始终没有勇气任自己堕落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也从不敢张扬到不知天高地厚的状态,更没有嚣张到认钱不认人的无耻之境。我从没对生命的美好泄过气,我相信生活的奖赏总会有不期而遇的收获,并有因幸运而笑逐颜开的时候,因为我始终没有放弃拼搏。爱因斯坦说,时间只是人类自己定义的概念,实际上并不存在。而爱则不同,在灿若星河的宇宙间,爱是一切美和善的化身,有着实际的存在与表达。这后一句是我说的,也是这些年来最切实的认知。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