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有众多分歧，其中最大的分歧是对文字的态度。可能是见过太多因文字而惹祸的事例，他对文字是惧而远之的，而后来他从成都调回老家，认识了华贵之后，他对文字的惊惧之上，又多了几分鄙视和嘲弄，在劝我不要舞文弄墨的时候，总会带上一句：你不要写成华贵那个样子！

　　华贵我认识，是一个画线工，就是在钢板上画线，等待气割工来把钢板切割开的工种。父亲鄙视他的原因，一是他画线常出错；二就是喜欢写诗。他觉得二者之间有联系——因为爱写诗，所以工作不好，你一定要戒之！父亲没有看过《理想国》，却无师自通地明白了柏拉图要把诗人赶出理想国的执念。

　　就像父亲对许多事情的认识都有一定的片面性一样，他对华贵的判断也很不公平。在我看来，华贵只是太过于纯真和老实，而被众人嘲笑和轻视，这一点，有点像对任何人的话都深信不疑的吉姆佩尔一样，人们将他的这份“信”，当成傻。

　　还有另一个误会，就是华贵写的并不是诗，而是谜语，分行几段，发在报纸中缝上，不费些力气，通常看不到。而一旦幸运地发表了，他必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将报纸剪下来，连同3到5元不等的稿费附言一起，贴在笔记本上。遇上觉得懂的人，他就会高兴地拿给人家翻看，以表明自己每天写东写西，并不是全无益处。这是老天给这个40岁都未成家的苦命人的一点小小的人生甜味，就像几年后又给了他一个带着现成儿子的寡妇，他小小的甘之如饴的幸福，在别人眼中，既寒酸，又好笑。

　　华贵被同事们调笑和嘲弄的事很多，其中尤以接下来要讲的这件事最为严重和经典。有一段时间，人们发现原本就不太合群的华贵，越来越爱独自行动，在废钢堆上一呆就是小半天。那废钢堆像小山一样，有几层楼高，是厂区的一个制高点，但因为锈迹和尖锐，很少有人愿意上去。相比而言，人们更愿意去旁边的废料场淘宝，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捡到一截铜缆线，或者漏网的旧空气开关，那上面兴许有未被拆除干净的银块儿，即便捡不到这些，捡根铁丝回去做衣架也是好的。

　　有好事者就问华贵，你没事跑到废钢堆上去干什么？偷看野猫谈恋爱？人们的话，当然没有书面语言这么文雅。有人甚至提议，让华贵写一首相关的诗歌。而这个时候，华贵就会腼腆而纯真地解释：“我没有偷看野猫谈恋爱，我在和太阳玩！”

　　此语一出，又成经典，几天之内，至少使七个车间里的八个人笑呛了饭，而把茶水喷到别人脸上的，更是不计其数。自此之后，和太阳玩——成为父亲所在那家大厂的区域性熟语，用来形容头脑不太正常的人，一遇觉得笨和不正常的人或事，总会冲口来上一句：“你是要去和太阳玩啊？”“只有和太阳玩的人，才能办出这样的事！”“没事别在我眼前晃，去跟太阳玩吧！”句式变幻无穷，大家一听就懂。久去久来，竟成为一种最高级别的鄙视话语或玩笑。

　　这句话溢出厂区，冲进我耳朵，是不久之后在我做了某件让父亲觉得不靠谱的事情时，他随口送给我的，并且再次提醒，你不要天天念臭诗古文，成为华贵那样的人！像父亲许多期待最终成为我的反向人生目标一件一件达成了一样，父亲的这个期待，也最终变成了反向现实——我最终也成了和太阳玩的人。

　　很多年来，我总是先于太阳降临时醒来。我很在意这一点，当东方天空略有微红的时候，我就会像一个单恋邻家女孩的青春少年，急急忙忙冲到屋外，只等对方开门出来，挥手打个招呼，说一声“真巧”。然后同路走上一段，美滋滋地幸福一天。

　　我就是以这样急迫的心情，烧好开水、泡好茶，带上书本和三脚架，冲上19楼屋顶。我不确定太阳会不会出来，但我知道，天一定会亮。夏天5点45分，冬天8点15分，东方一定会大白，运气好的话，一轮蛋黄般的太阳，一定会从地平线上浸出来。第一点亮，夏天是从339电视塔的塔基，冬天是从蓝色港湾小区那个奇怪的皇冠顶上透出来……

　　最初的太阳是温和的，它从地平线上挤出来，腼腆而羞怯，我曾经上百次看到和拍到过它探出头的那一瞬间，没有两次是一样的，整个城市为之一亮，天边的云霞由暗变红，近处的高楼反射出日照金山样的祥光，阳台花盆中的树枝和小苗，会随之一振，每一颗露珠，顿时亮成一个世界，里面的天空，鸽子们应声而飞……

　　这时，我渐渐明白废钢堆顶上的华贵的心情，这时候的太阳，是可以以友相待并且直视的。它不欺负人，也不嘲弄人，只将一份挡不住的向上的力，散布到大地上，给看到它和没看到它的众生，以重新振作起来的勇气，让他们明白，无论多痛多难的日子，都会成为记忆；无论多冷多黑的夜，都会成为昨夜。而当时间一到，太阳照常会升起，生活会再次重启，每天4万公里的旅程，又要上路，而太阳对众生一视同仁的温暖与煎熬，将再次君临。每当这个时候，所有的悲伤、绝望、傲慢、贪婪、自以为是和焦灼，会显得悲哀而可笑。

　　这也许就是华贵在面对众人调笑的时候，永远笑眯眯的原因吧。这笑意，让隔着五十年距离的我，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