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地道山西万荣人，我对白杏的喜欢由来已久。当然，万荣孤峰山下的当地名产白水杏便是一例，在我眼里这算是天下白杏的至尊珍品，因其大而白，吾乡人又称馍馍杏。不过，万荣人普遍喜欢的白杏，则是一种叫白甜核的杏，家里老人悉心收藏此种杏核，作为一种特别恩宠的零食给孙辈们享用，仿佛那不苦的杏仁是一种爱的礼遇。那时候，塬上好像并无成片的杏林，山沟里才有，各种杏，甚或漫山遍野整条沟整面山坡都是杏，多得让人觉得那是一种浪费。
在村里，杏熟时节乃至杏未熟之前，孩子们胃里的馋虫便被勾引出来，连酸涩难耐的青杏也不肯放过，一次“劫掠”归来，常常是裤兜里、扎进裤腰的背心里，甚至连扎了裤脚的裤裆裤腿里，都塞满了青色的杏。当年，郭、李两姓是同一个生产队，现在叫居民小组，郭家老四在后巷新辟的院子里住着宜居的窑洞，是晋西南典型的崖窑，崖高窑深，冬暖夏凉，崖窑顶上有时还能种菜，郭家没有种菜而是栽了一棵白杏。那杏真好，是本地极好的品种，以至于很长时间，我都觉得郭家窑顶的杏是一种高级的杏。
高高地立在郭家窑顶的那棵白杏，像是童年的一株消息树，时时在召唤着什么，渐渐就成为喜欢杏的孩子们的一块心病，同时也成为严厉的郭家老太太的一块心病，一个想吃，一个想护，这是没有办法调和的事情。几乎一有风吹草动，老太太就能听到动静，她耳朵好，身手也好得没办法，一双小脚迈着雨点似的步子，从窑洞中箭一样射出来站在崖下院当中，或者在下面院子里敲山震虎似的扬声叱骂，制造威慑。许多时候我会把白杏与老太太那张脸联系在一起，像一个特别的注解。
自那时起，我就有了拥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杏树的愿望，必须是天底下最好的白杏，然而那时家里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种。后来，新划拨的宅基地里倒是种了一棵杏，但杏熟时节却又总不是寒暑假期，我始终也没吃到自家的杏。后来，那棵杏树也没了，上面起了房子。再后来，我心里的白杏就藏在了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无处安放。直到近年，在城郊湖居楼下终于有了可以植树的地方，我才又想起当年那些念念不忘的白杏来，似乎这么多年过去，它们一直在悄悄地等待发芽、盛放、结果，成为一棵真正属于我的结着累累果实的白杏树。
一段时间，在城郊周六大集上闲逛时，我总是对来自北部山区的苗木格外上心，尤其对果木青睐有加。在我眼里，果木比单纯观赏性的花木更有意义，有花也有果，能够充分体现一棵树的价值和存在。集上那些村民大都是自己育苗嫁接，并且拥有自己的苗木基地，各种苗木花果树应有尽有，每次赶集总要拉上满满一车根部带土包裹好的各种树苗，我只要白杏。白杏在这儿叫大白杏，果实一如既往的大，故而名头也托大，我喜欢这个名字。
数年前的一次周末赶大集，偶遇到第一拨苗木。桃、杏、李皆有，正是集尾，卖树苗的年轻人希望把剩下的几棵树都给我，像卖菜摊子的扫尾菜，不由分说都打包塞进了汽车后备厢。最终，买回来的杏也没结杏，桃也不结桃，空费时日。等到下一年，又请一个卖苗木的上门，那人言称在京津苗木市场有口皆碑，都是老主顾和回头客，遂让那人看了去年的树苗，那人撇嘴说那不是白杏，桃也是野桃，好像所有苗木贩子都会很含蓄地贬损他人的苗木，好像只有他们的树才是纯正的、货真价实的。
园艺工作者检验杏树是不是大白杏，可能如伯乐相马只需一眼，我等肉眼凡胎，需要等上一年，等杏树“别到杏花肥”“花褪残红青杏小”，等到开花结果长成真正成熟的杏的时候，才知道到底是不是大白杏。这一年间的期待，又伴随着对树苗的经心侍奉、倍加呵护、小心管理、好生照顾，生怕杏树一生气转头重新投胎别处去了。
第二年，结了果，却仍然不是大白杏。结的杏倒是很大，却是大黄杏，学名为凯特杏，特点是个大、早熟。凯特杏也是不错的，是时下比较受欢迎的品种。可是，不管什么凯特杏、胭脂红、秦杏、金太阳，我都不要，只要大白杏。追问过去，人家回复说，凯特杏也好吃。这叫什么话？我上饭店点菜，要的刀削面，你上来的是酸辣粉，还对我说这比刀削面更好吃，是我吃，还是你吃？我气得在电话里痛斥那个苗木贩子，假的，你的白杏是假的，怎么能这样糊弄人！这样斥责的结果是，人家把我拉黑了，从此再无交集。
又是一年春天，一个看着老实憨厚的卖树苗的山民，被我撞见了，依然还是北部山区的，手上还有残疾，缺了一根指头。我是相信面相的，或者也习惯于把别人身体上的缺陷转化成为同情，由同情又转为笃信，大概自以为弱者为善，相信一个来自弱者的善良，或者说是善良的人多处于弱势吧。我同情心爆棚的同时，一口气买下他好几棵树苗，把楼下空间能种的地方全都种上了，自己都像个小型苗木基地的经营者了。
当然，我心里念着的仍然是大白杏。我只要大白杏。那山民说，我这就是大白杏！树苗保活，活不了，保换。我想，就信他吧。如此诚信，貌似忠良，这次看来白杏是没得跑了。而结果却是，转年结果时，仍然不是大白杏，有一棵树苗还死了。
我有时也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具慧眼，不识人也不识木，拙陋如此，活该上当。令人丧气的是，为了迎接这棵貌似忠良的“大白杏”，我还把上一棵凯特杏挪了一个次要的地方，把最好的一块上风上水的位置，留给了心心念念的“大白杏”，结果呢，这棵杏既不是大白杏，也不是凯特杏，既不白也不大，甚至还非常小，极小，小到让我想起了老家万荣山沟里的一种野杏，名叫羊屎蛋杏。多么绝妙的讽刺，真是太魔幻、太讽刺，又太搞笑了。
我不想沉默。心里升腾的气呀，不能言说。电话打给缺指头的那个卖苗木的山民，把他的假“大白杏”详细描述了一番，并拍了照片，附了说明。末了，我可能也是动了情地做了一番陈述：我就是想要一棵大白杏，你们一而再、再而三，总是骗我，良心上过得去吗？我说要大白杏，你们就说这棵苗是大白杏，是不是我要什么，它就是什么？这么多年了，仍然没有栽成一棵大白杏，我只不过是想要一棵大白杏，有这么难吗？
最后一句话可能是触动对方了，或许也是我看人的眼光，还真有那么一点点准头吧。对方显然是不好意思了，本来一锤子买卖至此也算是做完了，从此再无来往也没问题，但电话那头却坚定地答应要给我换一棵。后来，这一棵又隔了一年，原因是人家改跑北京卖苗木了，首都那边生意好，不来这边卖了，从北部山区到北京，比到本城市区还近、还便利。那时，我已经决定不如就在网上买一棵试试，要是再换一家卖苗木的还能相信吗？挨到今年，那个山民终于在电话里敲定了，要给我换一棵大白杏，是托他在这边一个卖树苗的李姓妹夫帮忙。然后我们电话联系，商量好定在了清明那几日栽植大白杏，那样时间宽裕点，还能养护三天，有利于提高苗木的存活率。
清明节那天，姓李的妹夫拉了一车树苗，在春风中摇摇晃晃闯了进来，像拉着一个森林的阵容前来复命，各种树苗灌木都有，大久保、大白杏、雪花梨、红果、富士、蓝莓、花椒……我说，我只要一棵大白杏。他说，给您带来的这棵就是大白杏。我问，真是大白杏？他说，嗨，你这大哥，大白杏还能有假。
我说，以前他们也都是这么说的。我要大白杏，他们的杏树苗就是大白杏，我估计改口说要大金杏，他们也会点头附和说这就是大金杏，来年满树长的都是金光闪闪的大金杏。
姓李的妹夫那张黑脸上溢出笑容，不好意思地说，过去的都知道了，俺们这些卖苗木的也不易，不是存心要骗人，有时候也可能看走眼了。我说，你姐夫也是看走眼了？一棵羊屎蛋杏看成了大白杏？他说，我姐夫还真不如我懂苗木，他以前是开收割机的，那年，手指头被收割机铰了，才开始干这行。唉，也怪我当时没及时提醒他。
我只要大白杏，我强调。他说，您放心，这次一定一定是大白杏，看树皮就不一样。还有，大白杏都是后嫁接的，要贵一些，他强调。我说，没问题，这棵白杏，原价照付，不算赔偿，原来要补的树苗也不要了。
忙活半天，刨坑浇水，转账支付。“嘀”的一声，那妹夫收到钱，拉着整车的“森林”满意地消失在四月初的春风里，把希望又一次留给了我。他的电话似乎总是不断，都是要买树苗的，那一车苗木清明节那几天都能卖出去，我希望他的树苗早些卖完，希望别的买家都能遂愿，所有的树都能如愿花开、如愿结果。
现在，我仍然不敢肯定我这棵就一定是大白杏，而且，依那妹夫所说，这还是一棵白甜核呢。按照老家万荣标准，大的白甜核杏应该是果大整齐、果实圆形，果顶微凹，梗洼中深，两侧不对称果皮白黄色，阳面有鲜红晕，果皮薄、汁液多、味酸甜、香气浓、半离核、甜仁……真是一枚完美的白甜仁的大白杏，希望如是所述，一如我愿。而我，验证一棵树是不是大白杏，还是需要等一年，但愿明年它能长出来真正的“果大整齐，果实圆形”的大白杏，我从不负人，杏且莫负我。
这些年，也有人在网上成功订购白杏树苗，到货很快，也很方便，可我仍然坚持选择相信人。我总是以为，面对面见到的人总比网络更靠得住吧，尽管网络那头也是人。如此，我更相信当面见到的人和树，看它栽下浇水，看到为它疏枝后托付给陌生的土地，像对待自己辛勤培育的孩子。然后，它如约成活，开枝散叶，开花结果，开最对的花，结想要的果。
月余，那棵白杏如愿成活，叶茂、枝展，当年未挂果，期待明年它首次亮相便能惊艳，结出又大又白又水的大白杏，或者白甜核。杏，这种水果最好的果实就是靠近树才能品到真味，在城市里的水果店，永远不会买到真正的熟透的至味的杏，原因就是杏不宜运输，哪怕是短途。我的一位同乡加校友马姐姐，近来做了一个视频《杏儿熟了，你在美味第几环？》，贡献了杏行里的几句箴言：最好吃的杏是没有客商要的，真正成熟的杏无法零卖，杏儿熟了才好吃，熟至落地最好吃，真正的美味走不远，只能走近。
我想，我正在一步一步接近白杏，越来越近。
本版题图 张宇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