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以后,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每个人都注意养生,重视体检,单位有安排,能参加者必到。于是,医院成了退休员工年会的场所。老同事、老朋友一朝相见,喜出望外,竟有人因此血压升高心跳加剧,医生不得不暂停检查,安抚情绪。我所在的出版系统,每年安排退休编辑体检,我和老颜便能在医院见一面。可是,自2020年之后,虽然医院的体检仍旧,老颜却不再到场,知情者说老颜近年身体不好,我却不以为意:老颜,东北大汉,行伍出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主儿,能有什么毛病?近日突然得到老颜过世的消息,第一反应是传言有误。电话询问,方知信然:老颜再也见不到了。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刚到出版社工作,便认识了老颜,大号颜廷奎,天津著名的“业余作者”,当时不能称“诗人”“作家”,否则就是“刮翻案风”,喜欢舞文弄墨的,一律叫“工农兵业余作者”。老颜是现役军人,自然是其中的那个“兵”。我常在报刊上看到他的作品,他也常到出版社来,身高体壮,一身整洁的军装,风纪扣都扣得紧紧的,标准的军人形象。后来我才知道,老颜入伍以后就到了38军,经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在此之前,老颜是吉林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曾经受教于著名诗人公木。当年,公木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吉林大学,先在图书馆管理图书,后来又到中文系当了教员,老颜与诗歌结缘,深受这位诗人老师的影响。“文革”结束以后,百花文艺出版社复社,招兵买马,老颜转业成了我的同事。刚到出版社那两年,老颜负责诗歌散文的编辑,和我不在一个编辑室,我们相熟是因为都喜欢玩,扑克象棋乒乓球,老颜昆乱不挡,赢了欢喜如常人,输了便鼻子尖冒汗,后来大家发现了老颜的特异功能,一见他鼻子尖冒汗,便知道他一手臭牌。
1988年1月,社里任命老颜为小说编辑室主任,我做他的副手。从此,我和老颜成了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我们也从相识相熟开始了相交。当时正值经济转型期,出版社也不例外,以往计划经济的大锅饭没有了,原来生产的图书都是由新华书店包销,编辑只管发稿出书,至于这书出来以后有没有人买,有没有人读,出版社有没有收益,编辑是从来不管不问的,你编辑了就有工资,甚至你不编辑也有工资。改革的浪潮把编辑的无忧无虑冲进了太平洋。老颜就是在那时候走马上任的。出版社压力传递,给每个编辑室都规定了任务和指标,完成者奖,未竟者罚。保证和提高编辑室同人的收入,成了室主任的头等大事。一要出好书,二要能卖钱,老颜为此使出了看家本领。老颜的优势在于当过兵,部队成了老颜的根据地。部队有作家,不愁没有稿源;部队有纪律,无虑书稿违规;部队有渠道,不怕书卖不出去。那两年,老颜经常去北京,总政总后北京军区,空军大院海军大庙,老颜跑得轻车熟路,所以老颜编的书,一是正能量,二是不赔钱,尽产尽销无库存。
小说室彻底摆脱经济窘境,靠的是我和老颜1988年4月8日的北京之行。我们事先得到“情报”,那天,琼瑶夫妇将到北京,下榻建国饭店。我和老颜出现的时候,琼瑶夫妇惊愕不已,自报家门之后,平鑫涛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说是没想到刚下飞机,就见到了大陆的同行。按照社里的安排,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送稿费。1986年,百花文艺出版社曾以《小说月报·增刊》的形式,出版过一本《中长篇选粹》,名为“琼瑶专辑”,收入《雁儿在林梢》等五部琼瑶小说。那次,我们带去了样书和八千多元稿费。平鑫涛高兴地说,我们是大陆第一家给他们送稿费的出版社。后来,我们和皇冠社签了琼瑶六本书的出版合同,也许是因为送稿费的原因,皇冠社给我们加了一本“新书”,是之前大陆从未见过的,名为《十个故事》,副标题是“琼瑶自选集”。前五本因为大陆已经有多种盗版,所以版税为百分之三,只有《十个故事》的版税是百分之十。上世纪80年代末,大陆琼瑶热,小说室靠这六本书,顿时成了社里的利润大户,仅仅一本《十个故事》,就印了六十多万册。老颜总算松了一口气。
1988年夏,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炎文啊,你应该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后来老颜成了我的入党介绍人。至今回想起这件事,总是感动于老颜对我独有的称呼,他和别人一样,一直称呼我名字,但后面总是加个“啊”。退休以后,老颜跟我通电话,一开头也是这三个字,这样的称呼以后再也听不到了。说到老颜在生活上对我的帮助,那就更大了。也是在那一时期,我终于在社里分到了一套住房,兴高采烈地订购了一套家具,取货的时候却犯了难,家具厂远在南郊,买家自提,卖家不送。那年月,马路上只见自行车,机动车都是公交车,拉家具别说找汽车了,找个平板三轮车都难。老颜得知以后,找他原来的部队借了车,带了两名战士和两名年轻的编辑,为我解决了老大难。因为老颜的关系,我没少沾部队的光。
1988年冬,我去哈尔滨出差,临行前,老颜特意为我买了一件军大衣。那年月,还没有什么防寒服、羽绒衣,干部是棉制服,百姓是大棉袄,一件军大衣,是常人的梦寐以求。那时我儿子上小学,每天中午到出版社吃饭,和“颜大大”成了好朋友。有一天,儿子忽然拿回一个足球,说是“颜大大”送的。老颜的爱人在外贸公司工作,负责体育用品的外销,老颜得知有一款足球热销,便买了一个送给我儿子。如今,儿子问起社里的老人,第一个提到的就是“颜大大”。回想起我和老颜这三十多年的交往,他对我惠济良多,我对他却了无援手。一个人无欲无求,又何须他人襄赞呢?
老颜曾经给我讲过他的一段经历:作为他们部队的笔杆子,上级本来是要把他提成副师级留在部队的,可是一查体,他乙肝带菌,只好转业。我为他感到惋惜,他却一笑了之,颇具颜氏古风。老颜一生寄情诗书,除了诗歌,老颜还喜欢书法,他有一个习惯动作:右手食指总是在不停地点点划划,这可不是中风后遗症,这是我们祖先练习书法的一种独门绝技:书空。老颜的硬笔书法本就不俗,退休后他又开始练习毛笔字,十二年前我和他去吊唁一位老编辑,老颜亲书一副挽联,已经颇见功力了。
去年12月20日,雪后初晴,我应友人之约去参加一个聚会。那天异常寒冷,我穿上老颜给我买的那件军大衣,一进门,大家开玩笑地说中央首长来了。我突然想,好久没见老颜了,什么时候去看看他,却终未成行。如今,那只足球还在储藏室,那件大衣还在大衣柜,睹物思人,物在人亡,垂老忆旧,旧友新鬼,此景何当?此情何堪?呜呼,悼文有终,哀思无尽,执笔泪盈,不知所云。
编者附记:颜廷奎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为《天津日报》副刊写稿,是人品与文品皆佳的军旅作家。转业地方后,他继续坚持业余创作,不仅为报纸文艺副刊撰写了大量稿件,还积极参与本报组织的各类征文及采风活动,是本报文艺副刊的资深作者之一。近年来他在病中也不忘写作,就在病逝前不久,还惦记着为心仪的“文艺周刊”投稿。为追思这位老朋友,本刊特约请薛炎文先生撰写文章,表达我们的深切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