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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今年一连出版了几本散文集,有人便夸我写作勤奋,也有人好奇地问我:为什么能对散文保持持久写作的热情?自然,我知道这都是夸奖之词,主要应该感谢出版者的青睐和鼓励。其实,在这几本散文集中,《天坛新六十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和《疏灯细语人家》(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这两本收集的是新作,其余几本书大多是旧文的集结,重复较多。徐青藤有诗:旧约隔年留话久,新蔬一束出泥香。我还是希望能给读者最新的文字,虽带泥,是新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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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坛新六十记》一书是最近这三年关于天坛所见所闻集中写的新作;《疏灯细语人家》一书里的50篇散文,都是去年我新写的。在这本书的自序中,我写道:“作者亦如厨师,我不想拿一些隔夜饭菜,总希望奉献给读者朋友们的是新出炉的,哪怕不是高级的面包,只是窝窝头也好。我很希望一年或两年能出版一本这样的新书。”于是,便有记者,也有读者问我:为什么您总顽固希望一年或两年出一本这样的新书?
我明白,这样的问题,是针对如今所选旧文和新文这样两种散文书而提。自然,两种选本各有长短,不过,我觉得读者总是希望看到作者写的新东西的。作者的选集包括年选本,自然会给读者阅读提供一些方便,但那应该是真正的选本,而不是拼盘、乱炖、大杂烩。我读中学的时候,买过一本周立波编选的上世纪60年代(大概是1962年)的散文集,是我迄今看到最好的一本散文年选本,因为是选家真正认真阅读筛选过的散文,并且周立波对所选文章有自己认真的评判和解读,他写的序言很长,但言之有物,精当到位,是选家也是作家的知味之言。
至于后一种,说心里话,我一直在想,过去鲁迅先生都是隔一年或几年出版一本新书;再看孙犁先生,是学习或仿照鲁迅先生出书方法的,尤其是新时期复出之后出版的《耕堂劫后十种》,也多是隔年出版一本新书的。他们的书中,没有一篇重复,这给读者的购买和阅读,提供了方便,也是对读者负责的一种自律。当然,我远远无法与鲁迅先生和孙犁先生相比,但心里总希望能够以他们为榜样,即使文章写得不够好,但希望尽可能也隔一年或两年认真选出并出版一本新书,既是对读者的真心回报,也是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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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而言,《天坛新六十记》,是我继2020年出版《天坛六十记》一书之后所写。因家离天坛不远,退休之后,我常到天坛去。起初去天坛,不为写文章,只为画画,消磨时光。没想到,你画画,会有人看画,又会有人和你说话。即使画得再不成样子,画居然意外地成为一座座小桥,沟通了彼此的往来。这样的交流中,我时有收益,随手记一点笔记,让单薄的画多了一些内容或画外音。我戏称之为“画为媒”。《天坛六十记》就是这样写成的。《天坛新六十记》也是这样写成的,前后延续了近五年的时间,写了这几年时间里曾经荡漾着的活生生的人与事,情和景,思及悟。
《疏灯细语人家》开始取名《杏花消息雨声中》,取自宋代诗人陈与义的一联诗:“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既有逝去的光阴,也有希冀的消息。编者对此不满意,几经周折,遂改为这个新名,是由陆游的一联诗“细径僧归云外寺,疏灯人语酒家楼”改编而来。疏灯细语中的人家里面,有你也有我。或者说,人家中的疏灯细语,是你我共同向往的生活图景,因为那喁喁细语里,有我们逝去的几多光阴;那温暖的灯光里,有我们尚存的一份希冀。
书名并无深意,只是希望读者朋友读完这些单薄的文字之后,夜晚风寒,细雨飘洒,从拥挤的地铁上下来,独自走在疲惫不堪归家的路上,抬起头来,望一望远处的灯火,即使微弱犹如萤火,也有这样一些温馨并温暖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母亲在世的时候常有,不管回家多晚,老远看见家中母亲为我留着的橘黄色的灯光,心里就感到很暖,许多疲惫和烦扰便都忘记了。尽管只是片刻的温情,我想,应该也是读者朋友们的一点所思所盼吧。即使微薄,却点滴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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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三年,每年出了一本新书:前年《正是橙黄橘绿时》、去年《三月烟花千里梦》和今年这本《疏灯细语人家》。有人很好奇,问今年这本和以前两本有什么不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最大的不同,前年我75岁,去年我76岁,今年77岁,进一步向“八张”迈进。书里面写的内容也有不同。因为特殊情况,我和孩子四年没有见面,去年夏天孩子终于从美国回来了,一见面,两个孙子长高了,老大居然一米八了,四年前,他还只到我的肩膀。书中增加了几篇这样重逢的文字,让我感慨时光的流逝和生命的成长,都是那样飞快,和眼前这个世界那样密切相关,又那样的一任独行,比如《香山两笺》等,相信读者自会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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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文体中,我对散文情有独钟。我国是一个推崇散文的国度,散文的阅读和写作传统源远流长。散文,是润物细无声的雨,滋养着我们平凡的生命和日常的生活。
我一直喜欢散文。读中学时,现代作家的散文,喜欢冰心、萧红和丰子恺;当代作家,喜欢韩少华、袁鹰和何为。年老之后,喜欢孙犁、沈从文和汪曾祺。这些作家的散文共同的特点,都是书写普通朴素的日常生活,并从这样的日常生活中写出那一点诗意、温馨、温情、温暖,和我的心相通,能让我的心微微一动。
日本电影导演是枝裕和写过一本散文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提出“琐碎的日常”“失去的日常”“非日常”这样三个观点。他说,对于写作,“琐碎的日常”是必要的,就是要“挖掘脚下微不足道却更柔软的事物”。这一观点,和孙犁先生所言“最好多写人不经心的小事,避去人所共知的大事”是一致的。缺少了这样微不足道和人不经心的琐碎日常,无论电影还是文学,是枝裕和说“就不够充实,就会失败”。关于“非日常”,他做过一档选秀的电视节目,但他心里很明确:“重心并非表现选秀成败这种非日常的事件,而是音乐如何融入他们的生活这种‘日常’视角。”
这样的说法,给我很好的提示,日常一定是“琐碎的”,是文学写作的核心;“非日常”,是文学写作常会不知不觉步入的沼泽。前者,关乎写作的理念和追求;后者,关乎写作的定力,能否不被权势和资本所诱惑,去躬身迎合,自觉不自觉为“非日常”编织花环,以“非日常”的泥沼为席梦思软床。
在散文写作上,这一点,我格外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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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重视的一点,散文写得朴素,却不能只是照相式生活的翻版,起码要有一点诗意。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常会充溢一些不如意、坎坷、痛苦……我们的心里可能都有不平静的时候,该如何面对现实和我们自己的内心?我想举两位作家的例子,一位是俄罗斯伟大的诗人阿赫玛托娃,苦难深重,一生悲剧。但是,在残酷命运正恐吓她的时候,她留给我们的诗句却是这样写的:
今天我要送你/世上从未有过的礼物/是傍晚小溪难眠的时分/我映在水里的倒影
即使自己痛苦不堪,一无所有,也要留下“映在水里的倒影”,作为礼物送给我们。这样命运苦难中的诗意,让我感动。
另一位作家是日本的冈本加乃子,年轻时遭家庭变故,曾经痛苦自杀;年老时病魔缠身,更是痛不欲生。但是,她依然对生活充满顽强的乐观,她说:“死之上,活着每一天都是花。”她说:“衰老一年年加深了我的伤感,而我的生命正一天天更加繁华璀璨。”这样生活磨难中诗意的表达,同样让我感动。
说实在的,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不如意乃至种种痛苦,也许远远无法与之相比。而无论阿赫玛托娃的“映在水里的倒影”,还是冈本加乃子的“死之上的生命之花”,都会给我们以深深的抚慰,让我们面对自己曾经悲观而过早皴裂苍老的心时,会有些惭愧。寻找、捕捉和表达平淡乃至艰辛生活中这样温馨温情温暖的诗意,让我们枯燥苦涩的心能善感敏感地微微一动,多一些面对现实的勇气和信心,以及忍耐和等待的韧性。这是我们中国人最朴素可贵的性格,也是我们散文最可贵最值得珍视的品格。这样的散文,可以成为我们不如意生活的掩体,甚至成为我们贫瘠人生的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