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满庭芳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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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6月28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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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河上花(图)
乔 桥
题图:清·朱耷《河上花图》(局部)

  我像是恋爱了,和一幅画。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一直觉得我是不懂画的。但这一刻,站在这幅13米长的画卷面前,我忽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很抱歉我们没有更长的展柜来陈设,卷首和卷尾还是没有完全展开……”志愿者讲解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渺茫。我只感觉阻隔在我和画卷之间的玻璃消失了,画面上那些铜枝铁臂一般的荷梗将我携了过去,只一瞬,我便跌入了遮天蔽日的荷塘。心骤然急促跳动,呼吸也乱了阵脚,我如溺水者一般慌乱地挣扎,奋力让自己的口鼻从水面上露出,眼前是一丛荷的森林——如盖的绿伞、硕大的花朵、水下蔓延的根茎以及四周的水草、石块。我放弃了挣扎,在一潭墨色明灭的水里,被一股力量推着往前走。脚步是踯躅的,有水流漫过、有泥泞阻滞。于是,我看到了它如锤的花苞,看到了它恣意地盛放,看到了它垂首的凋零,看到了残荷冷寂后,剩水残山处一丛丛随意舒展的幽兰。

  浸淫在这13米的长卷里,看到的是荷的一生。想到蒋勋先生在谈到东方美学的时候说过:“‘把玩’长卷是慢慢展开,右手是时间的过去,左手是时间的未来。一段一段展开,像电影,像创作者自己经历的生命过程。”所以,原来我看到的,并不仅仅是荷的一生,也是画作者的一生。这幅《河上花图》的作者叫朱耷,大家熟悉的是他的众多别号之一——八大山人。1697年,时年72岁的八大山人用了四个月的时间,从荷花初含苞画到残荷冷落。画荷,也画他自己。

  “河上花,一千叶,六郎买醉无休歇,万转千回丁六娘,直到牵牛望河北……”画上所题二百余字的《河上花歌》所涉典故众多,一遍看下来并不能全然明了,便一字字抄录下来,钻进图书馆去翻资料。初见的怦然心动激发了我进一步探寻的冲动,隔着三百多年的时光,我试图在这些文字密码中认识这位画家。

  将荷花称为“河上花”,八大山人大概是唯一的一位。研究者朱良志认为,这与道教中的河上公有关。他说:“八大写荷花由河上公写起,不是视荷花为具体的存在物,而是将其作为‘观化颐生’的工具,由荷花来写自己的超越理想,以追寻世界的意义。”《河上花歌》中又说:“算来一百八颗念头穿,大金刚,小琼玖,争似画图中,实相无相一颗莲花子。”八大山人23岁剃发为僧,依曹洞宗师颖学弘敏为师。他是曹洞宗的传人,但同时又深受临济宗的影响。后虽还俗,但我们仍然能在他的画作和诗文中,强烈感受到佛门对其思想的影响。然而,无论是这幅长卷还是这首《河上花歌》,都没有让人读出“清静无为”“空无寂灭”。“泉飞叠叠花循循”,那棉里裹铁一般的荷茎、丰饶壮硕的花朵以及坚定嶙峋的巨石,水墨斑斓的世界里,生命灿烂、生机盎然。

  这是一个和我之前读过、看过完全不一样的八大山人。曾经熟知的他,是那个经历了朝代更迭、族亡家破的明宗室之后;是那个画鸟、画鱼都不忘“给世界一个白眼”的孤傲僧人;是郑板桥笔下“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的画家。孤陋如我,从不知道在人生将近终点的时候,在他画了一生的荷花里,他是那样通达释然。“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曾经离乱悲欢、曾经癫狂惶然,他走过烟云富贵,也走过青灯黄卷。但画纸铺陈的那一刻,仿佛过往这一生的坎坷都消弭于无形,世界于他,不过是眼前这一塘荷花。花开花谢,所在皆真。他以浓淡变幻的墨色,点染了当下自我生命的价值。

  将厚厚的书卷放回架上。窗外,夏日的骄阳里,我仿佛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他穿着斜襟长袍、细麻鞋履,戴一顶青纱斗笠,微蹙双眉沉吟着挥动画笔,天地间便生长出无数墨荷。好一个清凉世界!我安心且熟稔地纵身跃入,悠然在荷的丛林里穿行,拥抱那柔韧又刚强的荷梗,亲吻那娇艳甜香的花朵。我甚至弯下腰,捧一抔荷塘的泥,细细抚摸,感受它的湿滑和丰饶。我知道,这些都是生命中每一个当下最好的存在。

  急切地,我要再去看看那幅长卷。我想,我是恋爱了,和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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