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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味文学新作选登·评论~~~——评张芸长篇小说《逐光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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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6月27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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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头墈漫思(图)
滕 云 题图 张宇尘

  万里迢遥,我有许多年没能回家乡了。家山印象依稀,常所萦绕的是淡淡暮年乡愁,是日暮乡关的诗与远方。

  时光流转,我寓居了大半辈子的北国京津,却曾是邕州少年我北望的诗与远方。那时每到清明、重阳时节,都随家中大人,坐船南渡邕江回乡下,大人拜山扫墓,小孩就当作远足郊游。我坐躺在良凤江边草滩上,眼望远近山野天际浮云,脑中散散漫漫不思而想:什么时候我能爬上身后远处,大人讲的烟墩山,看看那古代戍边烽火台的残迹是什么样的?烟墩山隔断的迷离远方,会是怎样的世界?天苍山五马岭横堵良凤江对岸,岭上流云会飘落何处尘寰?怀着少年远游执念,我高中毕业不报考邻省广州的大学,只报遥远京城的大学。少年梦成真了,原乡却难回去了,反而成了北地游子南望的诗与远方。

  我的原乡是南宁市南郊,一个负山面水,只有不到十户同姓人家,叫马头墈的僻野小村。村头有不高不大、墙砖剥落的门楼,嵌有写着“举人第”的陈年木匾。那“第宅”是村头右边几间青砖老屋。仄窄的村巷左近,是远房族亲高低错落的瓦舍土墙。村中族长就是清末武举人——我曾祖父,我祖父是他的第四个儿子。祖父不囿于村居,青年外出闯荡,迁往市区谋生,虽然并不顺兴、发达,却自力创家立业;独子早逝后,肩负养育孙辈重担直到晚年。家姐弟都生于市,唯独我生于村。那是因为日寇侵华,曾两度侵陷南宁。南宁第一次沦陷前,我家回乡避难,近年底了,快要临盆的母亲,还忙着蒸年糕。敌机临空,母亲在祖屋生下我。南宁第二次沦陷前,父亲任职的省立图书馆,疏散桂西北山区,我家也逃难到百色、镇结山乡。母亲在村墟摆粥摊,帮助维持艰难生计。我在巴发村上小学,校舍在石山坡上,山间就是小学生们的运动场、游戏场。山石隙中生长石螺,和稻田河塘中乌黑的田螺不一样,石螺外壳白净,有紫红花纹,受烈日晒,山风吹,雨露浸,有的干裂,有的莹润如玉石。背书包放学回家的小伙伴们,边走边捡拾石螺玩,比比谁拾得的最好看。那是我们的抗战童年。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时我家流寓的镇结、果化山乡,曾是共产党人邓小平、韦拔群领导百色起义成立红七军的根据地。晚近我翻阅《宋史》,才又知道,那一带还曾是古代壮族英豪侬智高反抗北宋皇朝统治的起事地;更令我料想不到的是,原来这极可能就是我家的先祖,自北而南落籍广西邕州的渊源。

  我远祖原籍山东青州,本来与南疆边地真是八竿子打不着,到了北宋仁宗朝,岭南地区有大事发生:广南西道壮族豪酋侬智高大举造反。这侬智高是桂西北靖西壮人部族首领,常年循例向朝廷进贡驯象、金、银等方物,后来上表奏请“知邕州”,“求一官统摄诸部”,实际上就是想割据一方,自领自治。朝廷不答应,侬智高愤而起兵反叛。几个月之间,如飙风卷地般,接连攻取南宁,攻陷桂东南诸州县,进入广南东道围攻广州。《宋史·狄青传》和《宋史·蛮夷传》惊呼:“自智高起兵几一年,暴践一方,如行无人之境”;“南土骚然”,“一智高而横蹂二广”。朝廷官将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当地民众则“皆附智高,智高势益张”,他公开打出旗号,自立为王,“僣称仁惠皇帝”。也就是说,侬智高不但要做皇帝,还要做行仁惠之政的皇帝,与不行仁惠之政的宋仁宗对着干。这还得了?宋仁宗大为忧恐。侬智高还建“大历国”,“僣称南天国”。他首创“天国”之名,八百年后被清朝粤人洪秀全在广西桂平金田起事所用,建“太平天国”。叫天国是由于洪秀全创立拜上帝会的宗教信仰,称“太平”则是他的社会、政治愿景。侬智高的举兵举旗造反震动汴京,宋仁宗急诏大将狄青为宣抚使、枢密使,率大军南征平“蛮”。我家族的先祖,是狄青部队的运粮官,随军到了广西。

  侬智高被朝廷称作“南蛮”“贼首”,但在壮族人民心目中,他是民族英雄式的传奇人物。他是壮乡山野之子,其母亲先后嫁两任丈夫,都是骁勇攻掠的部族头领。智高十三岁时,杀了前父,接替生父成为少年酋长,就像前唐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中杀兄夺太子位那样。智高母亲为人为事也极了得,《宋史》记载她“有计谋,智高攻陷城邑,多用其谋”。智高立国,她“僣号皇太后”。智高失败,她“收残众得三千人,习骑战,复欲入寇”。古代民间妇女哪有自己的名字?史书就以“阿侬”指称她。《宋史》编撰者脱脱,是元朝重臣,查《元史》本传,他一生不曾涉足南疆,不可能了解壮人口碑中“阿侬”是对侬智高之母的敬称昵称。《宋史》把“阿侬”作为代号,载之于书,这就糊里糊涂无意中给了这位壮族母亲、没有名字的壮民族女英豪,一个自带乡风民俗色彩的历史名分。

  侬智高回广州五十七天,不能破城;兵疲师老,他回军广西,再占邕州。这时狄青已统官军火速到境。狄青也是一代传奇名将,史传称他“奋行伍,十余年”,“善骑射”,有八次箭伤,头脸瘢痕累累,他就戴铜面具上阵,“披靡莫敢当”。不但勇毅,而且“深沉有智略”,“悉通秦汉以来将帅兵法”。他南征抵邕州境后,一昼夜突袭宾阳、昆仑关,与侬智高军对决。《宋史》载:“智高闻王师绝险而至,执大盾、标枪,衣绛衣,望之如火。”官军前锋被逼得动摇后撤。狄青马到军前,执白旗指挥骑兵,从左右后方交击侬军。邕州城下的这场激战,终局是智高军乘夜而遁,狄青军平明入城。有士官报功,说发现尸堆中有穿金龙袍服的侬军,一准是侬智高了。狄青不予采信。后来查明智高未死,余部撤出广西,进入云贵川待机再起。智高母阿侬,被官军俘获,狄青并不立即施斩,槛车递解京城,以诱捕智高。史传说“然智高卒不为出,其存亡不可知也”。

  我家乡红土地舞台上演出的这幕历史大剧,出场两主角,气势如火的侬智高隐去,勇毅谋深的狄青名震朝野。强将手下无弱兵,狄青举我家先祖为运粮官,自必也是选用干员。《宋史》收录了当时流布的谣谚,说:“‘农(侬)家种,糴(狄)家收’,已而智高叛,为青破,皆如其谣。”这是以农事表政事的民谣,对我粮官先祖却不是寓意而是实指,是他所职司。在市集、墟场、村落征收采购粮草中,他与壮乡民众交接、交易、交融,必然比一般随狄青南征的北方将官对本地民性乡俗有更多的亲闻、亲历、亲见,因了解、理解而有所吸纳。战事结束后,狄青部队撤离北归,有少部分留下驻守或退伍转业。我的先祖,就属于有南北交融情结而自愿落地生根者。侬智高隐匿之后,他的部属和后人陆续内附回归,依旧汉、壮、苗、瑶、侗多民族一体而居。听家姐讲,现时南宁远近的那龙、潭落、心墟、五塘等地,有我们同姓人口。我因而揣想,或许那也是我们先祖的遗裔,千年以还,各所繁衍的吧;我曾祖、曾曾祖,辈辈生息的马头墈村,会不会也有同样的前史?

  关于马头墈村名的含义,我成年以后有时想起来,曾向母亲、姐弟探询,向典籍、资料求解,却难得确解。首先,“马头”是不是“码头”之讹?村子前临良凤江,江水清浅,无需也实无航船,不符码头本义。那么会是水旱码头的泛义吗?村边有一座木石搭砌的窄短残桥,跨良凤江一湾浅水,两头连接南宁通北海的乡野古道,我幼时踏上去玩过。古道上来往的曾是什么人、马?会是乡人、商人、旅人、官人、征人,会有驮马、驿马、乘马、战马。但乡荒屯僻,此处不应是邮车驿马、商队马帮川流的交通要冲,怎能称作“码头”?非彼“码头”,还原“马头”,可以联想而且史上可以确考的,唯有《宋史》明载,狄青征南与侬智高决战邕州城下,征骑交驰,铁马纵横,人、马生死拼搏的情景。遗影遗踪不泯,当事者后人,就把刻骨铭心的“马头”牵入村名。可是“马头墈”之“墈”该当何解?古汉语中“墈”指高陡土坡,或写作“磡”,指耸峙石岩,与“马头”扯得上吗?论地形地貌的实际,村头所处是高平台地,也与“墈”或“磡”对不上。要是从汉语音声推敲,似乎倒别露端倪。普通话所读“马头墈”,与南宁方言“白话”所讲“马头home”,音义颇有差异。南宁白话与广州粤语相近,讲马头“home”含有马头低落、马脚跪落、人落马之义。我从小汉语拼音没学好,就让人帮我请教方家,问“home”这个方音有没有对应的汉字。她代我咨询“百度”,回应却答非所问,说:有同音英文字,意指家、住宅、家乡、避难所。这一非问之答让我如闻妙谛,顿感迁想妙得之乐,瞬间忆起幼年听母亲讲古所说:村人都知道,古时路过的外来骑马人,到村头都要落马拜土地公。忆起乡下这一传说,我立时觉得,这种乡俗的形成,不一定和迷信村头土地庙一样简单了。如果村名真与马上人家、骑战、避难有干连,会不会是宋代此处曾军马咴咴嘶空、铁蹄滚雷陷地的回声?事态平息后,我先祖族裔散居此方,年深岁远,追念先人,仍然心存敬畏,把这小村命名为“马头home”,以后又衍为礼敬这方土地的乡俗,不也是切理适情的吗?只是方音“home”讲得却写不出汉字,乡官行文用“墈”字替代,与方言的原始音义相失否,计较不得了。

  世上哲人,会有“我从何处来”的玄思,村上庸人,绝无“村名何处来”的胡猜乱想。我这个原生马头墈村人非哲也不全庸,直到要写这篇家国情怀小文,方偶悟我那不起眼的小村,那绝少有人过问的马头墈村名,竟可能贮储着家国杳远史迹、族人悠渺的先世记忆。

  北漂数十载,我也有机会返乡省亲拜家山。上世纪90年代那一次,我随家人回马头墈扫墓,即时我年迈母亲也还体健,能够同行。我给在村头大榕树下、良凤江边歇息的母亲拍照。我父亲好学性聪、面容清秀、命蹇体残、英年早逝,母亲青年守寡、辛劳一生、抚育五个儿女成人,对我无限慈爱。我给母亲拍照,留下了在故乡土地上,拄杖挺身而立的老母亲的永恒遗影。我把母亲影像放在书房案头。母亲在乡下祖屋把我生下,母亲在身旁故乡就在我身旁。那天母亲率我们进村到堂七叔家。七叔当村干部,他早起骑单车,驮自养的一笼鸭,到亭子墟卖完,赶回家杀鸡宰鸭,招待来拜山的亲戚。他家住一栋落成两年的两层楼房。他在村边水塘鸭寮养两大群鸭,对我们讲收益可以。我望见村后边有人家在盖楼房,红砖快砌封顶了。七叔讲,市里要在良凤江大沙田搞经济开发区,马头墈村在规划片里,要铲平了,村人有钱的就赶工起简易新屋,好多赚拆迁费。

  果然,往后不多时,挖掘机开过来,带走了村屋,带走了村中的柚子园、芭蕉园,村道旁的龙眼树、番石榴树、木瓜树,村边的水稻田、甘蔗田、菠萝田。我故乡周边丛莽原野,化为天际高厦林立、遍地市街纵横、公园步道蜿蜒、商住楼宇连片的新城区。马头墈村在世上消失了,村人疏散各方。我没有感伤,只有欢喜。马头墈经历的是涅槃新生。这里矗起了一座以南宁的市花吊钟花为建筑造型的巨厦,这朵超级吊钟花是中国—东盟博览会永久会址,是区域性国际化都会南宁的一个地标。南宁终年满城绿树,四季满城鲜花。昔时“蛮”风瘴雨化为朗日南天。《诗经》咏唱“凯风自南”;注释云:“南风谓之凯风,长养万物者也。”没错,祖国南疆真乃一方热土,天时热,地气热,人心热。古代腾起过农民起义的烽火,现代燃起过红色革命的赤焰,当代涌动着改革开放伟大民族复兴的洪流。

  今时我与家亲族亲或依居本乡,或寓居北地,或侨居海外美英,小辈努力学习、工作,老辈安乐晚年。我的家,我的国,请让我以笔化心香一炷,记你念你祝你。记你,我小小又大大的生身原乡和精神原乡。念你,我已远还近的马头墈家山。祝你,我古老而永恒年轻的祖国。清代诗人龚自珍曾庄重呼唤:“我劝天公重抖擞。”他写两句诗自珍故乡,也道破了普世人的乡恋共情,慨叹而言:“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我愿见贤思齐,端严而愉悦地告白:华夏子民正抖擞而前,发少复兴,踏遍环球上窥九天下探五洋,无双毕竟是我大中华,我们的大家山,我们心灵栖依的诗与远方。

  2024年5月 于沽上邕人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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