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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5月30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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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知道
你去世的消息(图)
连 谏 题图 张宇尘

  我坐在阳台的晒椅上看书,他就进来了,还是曾经的样子,身材高高、面容清瘦,飘飘地进来,望着我略微惊诧的脸,拿掉我手里的书,然后是没有只言片语的拥抱,再然后就恍惚了,心扑扑地跳荡着荒凉。

  这是十几年来我们之间唯一一次拥抱,阴阳相隔的梦境而已。这个曾经让我爱得在黑夜里偷偷哭泣却不能说的男人,在2003年的最后一天,骑着摩托车从小城出发,去了另一个世界。

  2004年的第二天,我回小城参加弟弟的婚礼,那天的阳光真好啊,明媚温暖、懒洋洋地洒在小城的街上。下午,婚宴渐渐散开,一位朋友欲言又止,走出很远了,忽然折回来,伏在我耳边低声说:方老师去世了。

  我用洞穿了她恶作剧的表情盯着她,慢慢地,笑变成一个僵硬的表情凝固在嘴角,她知道在曾经青涩的年代,我是爱过他的。我怔怔地看着她,没有人会拿熟悉人的生死开玩笑,何况他那么年轻,只比我大6岁而已。

  我慢慢仰起脸,任凭太阳的光芒扎进眼里,没有泪、没有表情地一直仰着脸,整个世界寂静无声。我依在一棵冬天的杨树上,想他的样子——面色倦怠忧郁,眼神空茫,总是边走边看天,略微近视的眼睛轻轻眯一下,像鸟儿在展翅的刹那仰望天空,琐琐碎碎的片段滑过心底。

  他是我的语文老师,尽管他曾经当众毫无恶意地嘲笑过我的名字脂粉气太浓,却依旧挡不住我对他的喜欢,喜欢他朗读课文的声音,喜欢他敲着桌子让我把字写得漂亮些,喜欢他写在我作文本上的批语,喜欢他在树荫下,长长的腿跨在单车上看书的样子。

  中学毕业时,知道了他结婚的消息。我的心一下子空掉了,第一次知道了爱情的味道,就是当你面对一个人时被无助淹没,他的幸福让你的心无处归属。其实,他知道被我喜欢,却没有当成爱情,看不见我拼命藏在心底里的绝望。离开小城时满城的梧桐花开了,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惆怅,我们笑着道别,快乐离我们很远。

  之后的许多年里,离别的瞬间时常在寂寞的夜里,被我从记忆的边缘拎出,想,他有没有一点爱我?如我爱他。

  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们写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在纸上,说说各自的生活,从不寄照片,信末的署名,永远是一帧用钢笔勾勒的头像,简单明了,表情随心而定。不说爱情。

  前年冬天,他开始给我打电话,声音一次次停滞在欲言又止里,还是不说爱情。只是,那时的我们,已知道了有种爱,埋藏在彼此的心底,时过境迁之后,两颗各自有了归宿的心,回不到过去,说出来便是波澜起伏的伤害。所以,最终,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只把曾经的光阴,当作童话般珍藏,用来愉悦一下漫长的人生。

  我们总在说,等我回小城咱们见面。回去过多次,见面总被犹豫搁浅,怕是见了,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宁愿不甘地选择了静止。那些昔日情怀,装在我们心里,它超越了友情,不再是爱情,是一生的牵挂,彼此的名字是雕刻在心灵深处的疼,腾然想起的片刻,泪滴滑心而落。

  渐渐地,从别处知道了他的婚姻,是一片灰暗的冷,因两地分居,妻子终是忍不住寂寞与人私奔了,留给他的是弱智的儿子和小小的女儿。我不知自尊骄傲而脆弱的他是怎么熬过那段灰暗岁月的,在电话里的声音是低低的疲惫,把学校和家里的电话号码都留给了我。许多次,我拿起电话,想拨又停下,我是自私的,有那么一点怕,怕正是感情低谷的他会说出一些冲动的话,让我无法回应。

  有时,他会调侃着说,万一他死了,我一定要替他照料两个年幼的孩子。我笑着安慰他说,怎么会呢?我们还要等白发苍苍时一起聊天呢。其实,他的心思我是懂的,他心中的未来是一片渺茫的灰暗,无处遁逃。

  2003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他的消息,我打电话给小城的朋友,打探他的近况,知道他再婚了,至于是否有爱,不说也罢,两个幼小的孩子需要一位母亲的关爱。

  再婚的他,偶尔还会给我打电话,眼下的生活好坏,亦不再说了,只懒散地说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像一个游离在梦境边缘的人。每每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就开始一揪一揪地疼,想起了鲁迅笔下的中年闰土,无常的生活,把他从一个蓬勃的年轻男子,蹉跎成了苍凉的中年男子,曾经满载于心的爱,无处释放。于是,他爱上了酒。

  喝完酒的夜晚,他跨上摩托车,沿着公路一直东奔,一直狂奔到酒散人醒,恹恹转回家去。有时,他在电话里孩子气地说:如果我一直不掉转车头,会一口气开到青岛的。

  青岛,是我居住的城市,我无语,心下黯然。即使来了,见了,除了一些无力的安慰,那些在内心潜藏了多年的感情,谁又有勇气去碰?即使碰了又能如何,义无反顾的背后,又将有多少颗受伤的心?这样的勇气,他亦是没有的,所以,他的摩托从未开到青岛。

  在电话里,有件事一直很让他计较:从小城开到青岛究竟需要多长时间?一个貌似有点无聊的话题,他问过多次。每次,我回答都是大约和市郊车的时间一样。他认为要快得多,因为他的中途不上下客。我听得难受,在我们各自的生命历程里,都已在阴差阳错中早早搭上了没有任何借口驱逐的生命乘客。

  他出事的那个夜里,曾给我打过电话,他告诉我正在青岛和小城之间,用这个方式换算,一个小时就可以到青岛了。然后,不等我开口,又说:这是我定下的黑夜飙车终点。我回去了,你好好的。几天后回小城,我才知道,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只说给我一个人听。其实,他没有回去,是夜凌晨,有人在胶州路段上发现了他,离青岛已很近,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摩托车支离破碎,他血迹斑斑的脸上,带着春天般的笑意,躺在路基上。

  一辆迎面而来的货车,来不及躲闪地撞飞了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他的身体便飞了起来,我是那么愿意相信真的有天堂存在,在身体飞起的刹那,他看到了洞开的天堂大门。悔死了曾经坚持不去见他,总以为人生还很长,有关不会有未来的感情,留到白发苍苍了把盏细聊,或许比年轻时说要恰当。事实却是人生充满变数,有些结局来不及到来便碎落无声。

  回青岛的日子,我一直试图用文字追忆他,回忆他的点滴,却都已于事无补,他像一粒小小的石子搁在我的心上,被痛一层层包裹成一粒珍珠,悬挂于心,此生不落。无数次想起被他纠缠不放的话题,小城到青岛的距离,让他那么在意。或许,他在意的,不是真实的距离,而是一份与渺茫爱情的距离。现实路程很短,对于各自心怀着不可挣脱现实生活的我们来说,却是天涯。我们注定只能咫尺遥望,然后艰难地隐忍了自己,连暧昧都不曾明朗表示地退回原地,只一个小时的路程,却注定了我们这一生,不能到达彼此。

  春天来了,万物生机再次被春风撩起,17年前的春天,他23岁,刚从师范毕业,拿着花名册点到我的名字,歪了一下头,看着我露出小小的虎牙笑道:你的名字很乡土。17年后的春天,他40岁,带着被爱情蹂躏的沧桑去了天堂,我拎着简单的行李,回小城,坐在他的墓前,倒上两杯酒,轻轻说:我爱你。

  这三个字,在他生前,他未说过,我亦未说。而今,终于说出,是的,我爱他,不是爱过。离开墓地时,周遭一片安宁,我宁愿没有人告诉我他去世了。这样,至少,他还活着,在我理所当然的认为里,他美好而蓬勃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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