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走了很多年了,但他一想起她,心里还是苦苦的。
那年,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天津,她从科尔沁大草原深处的一个小村子来到天津打工。那时,他22岁,她18岁。他在一家驻津央企工作,她在一家电子工厂上班。两家企业挨着不远,他们上下班时间也差不多。当时全国还没有实行双休日,一个周日的晚上,在单位附近的一个小超市里,他和她相遇了。她当时在买一些生活日用品,“一共19元5角。”售货员高声说道,她掏出一个印有卡通图案的塑料钱包,从里边拿出一张面值10元和一张5元的人民币递给售货员,然后继续找剩下的零钱,小小的钱包翻了个遍,她突然脸红了起来,小声地和售货员说:“那洗发水和香皂,我能不能不要了,我的钱不够。”他在后边排队结账,明显看到售货员有些不耐烦,并流露出不屑的表情。他犹豫一下,飞快地拿出一张5元面值的人民币递给售货员:“我们是同事,我这里有。”她回过头来,表情有些尴尬,他微笑着点点头。他们一起走出超市,她的脸依然是红红的。
“谢谢你,你也在我们工厂工作吗?”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用手指了指对面绿树掩映的那个大院:“我在那里工作,咱们是邻居啊。”她小心翼翼地说:“下周发工资,我一定把钱还给你。”他随口说了一句:“没关系的。”她的目光追随着他进了那个大大的院子。
又是一个周末的下班时间,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走出大门,右拐径直向宿舍楼走去。“你下班了?”他循着声音回头一看,身着白色运动服、梳着马尾辫的她,就站在单位大门的左边。“我是来还你钱的。”望着眼前这个纯朴的女孩儿,他怔了一下:“你还没吃饭吧,咱们一起去吃饭。”他打破了僵局。
事后,他知道了她的一些情况,她高中刚刚毕业,家庭条件不好,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家里还有两个上初中的弟弟,母亲一个人独自承担着养家糊口的家务和农活,她不忍心母亲一个人操劳,就出来打工挣钱作为家里的贴补。
她所在的那个电子工厂,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她非常努力地工作,尽可能多干些活、多挣一点,一个月下来,她能挣到120元左右,她把100元汇给家里,自己留一个零头,买一些必需的日用品和便宜的衣服。她比同龄的女孩儿懂事很多,也成熟很多。
他和她恋爱了,他们在下班的夜晚一起看月亮,周末一起坐在园区的小河边畅想未来,他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有她在身边,他感到整个世界都是幸福的,生活的琐碎都是甜的。有他在身边,她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全部。他加班,她会在他们租住的小房子里,做好他爱吃的饭菜等他,无论多晚,她都会为他一直亮着那盏散发着温暖的小灯。她加班,他会一直在她工厂门口等她,无论下雨,还是飘雪,他都把呵护和平安带给她。
不知不觉中,四年过去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本来每天笑个不停的她变得沉静下来,他忙于新接手的设计工作,也没有在意,只是认为她长大了、稳重了。
1996年的春节快到了,她说想回家看看母亲和弟弟。腊月二十六那天,他送她去火车站,站台上,他拥着她单薄的身体,舍不得放开。列车开了,她向他用力挥着手,眼里已满是泪水。
转眼,元宵节过完了,返程上班的人们都回来了,他却没有等来她。当时的通信手段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便捷,农村没有通电话,手机更是少之又少。他唯一的通信工具,就是那台能汉字显示的BP机。
他试着按照她曾经给家里汇款的地址给她写信,没有回音。继续写,依然没有回复。他来到她曾经打工的那个电子工厂打听,工厂负责人说,春节前她就办好辞职手续了。他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他实在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没有她的日子,他变得魂不守舍。
那时,他已经是单位的年轻骨干,准备上马的那项重点工程在等待设计出图,工作是万万不能耽误的,他把对她的思念埋在心里,认认真真地完成着手里的工作。他们租住的房子还在那里,但已是物是人非。他太想她了,一有空闲,他就一次一次去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每个地方,望着月夜,望着湖水,静静地发呆,他们是本来许诺一生相守的。他一直幻想着有一天,她会给他BP机留言,只要BP机一响,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不是她,怎么不是她?一年时间过去了,他没有等来她的一点消息。两年过去了,依然是音信皆无。1998年,他买了手机,但那台BP机没有停机,他知道那是她和他能取得联系的唯一通道,他怕她有一天想找他了却找不到,他把手机号码告诉了传呼台作为永久备份,并再三叮嘱他们,如果有人传呼找他,就打这个电话。慢慢地,他成了那个传呼台最后一个用户。
2000年春天,他向单位请了长假,他要去找她,去找寻那个梦中无数次呼唤的女孩儿。他只知道她的家是科尔沁草原的一个县,具体是哪个乡镇、哪个村,不得而知。
他坐火车倒汽车,来到了县城,他到了县公安局,告诉人家查一个人的地址,工作人员根本不同意给查,他拿出他和她的合影照片,把细节和人家一一详述,当他把她的名字告诉工作人员时,在场的工作人员和前来公安局办事的人们都愣住了,纷纷投来敬佩的目光。那时,他还不知道作为科尔沁草原的女儿,她已根植于人们心中。
他按照提供的地址,来到了距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那个村子,他见到了她的母亲,看到他来,她的母亲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从一个精致的盒子里,拿出一封封叠成心形的信……
她爱他,也爱着她的家乡。两年的打工,她明白了知识的重要。她的家乡太偏僻,交通又非常不方便。村子里就一所学校,学校里就一名老师。条件太艰苦,老师来了又走,就是留不下来。没有老师,没有良好的教育,孩子们就无法走出大山,家乡就无法改变贫穷。她虽然是高中毕业,但她愿意做一名乡村民办教师,用知识照亮孩子们前行的路。她原本想,村里学校那名老师调到城里了,她留下来当上三五年老师,等家乡条件好些了,有老师愿意来了,她就再回到他的身边。做出这个决定时,她的心里也是各种矛盾、各种对他的不舍。
也就是那年,她默默辞去了大城市那份工作,离开了自己爱的人,回到了家乡,开始了充满艰辛的农村民办老师之路。她热爱孩子,热爱教育,她也牵挂着远在千里之外的他,每个周末,她都会给他写上一封信,写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目光,写这里的一草一木,写难忘的曾经点点滴滴……但一封信都没有寄出去,一是邮局送信的十天半月才能来一趟,二是他已经是单位的骨干,她不想让他分心。她把每一封信都叠成心的形状,仔仔细细地放在他曾经送给她的那个盒子里,一周一封,她用一封封信寄托对他的眷恋和思念,用一封封信计算着他们的重逢时刻,她想着等写到200封、300封时,孩子们有出息了,家乡富裕了,她就完成小心愿,就能见到他了。
几年里,她和孩子们一起成长,孩子们把她当成了知心姐姐,她用爱燃起了孩子们的未来和希望,先后有三个年级的二十多个孩子到了县城上学。
欣喜之余,她想再坚持坚持,等小年级的十几个孩子再大点,等村前的那条路通车了,新的老师来了,她就可以离开孩子们去找他了。然而,在一次大雨过后的泥石流中,为了抢救一个没有跑出教室的孩子,她逆险而行,将爱、将美好的年华,定格在了那个无悔的瞬间。
放下行囊,他成了那所学校唯一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