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壶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响,不规则的亮色碎片,在漂浮或旋绕。
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做女儿时,在厨房炒菜、做饭,都是随心所欲的样子:一边唱歌,一边洗菜,而妈妈总是夸我饭菜做得好吃。
从女儿变成儿媳,我在厨房做饭,刚刚淘洗过的菠菜,婆婆一定会再重新洗一遍,因为她瞥见我淘的菠菜根里有沙。不出所料,她淘洗后,真的就看见了沉在盆底的一两颗沙粒。她的眼睛果然无处不在,我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一样,立时面红耳赤。那时她四五十岁的样子,正值壮年。
我炒菜放油,她会站在一边监督。油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她说。就连我下个饺子,她也唯恐我把饺子煮烂了,站在一旁指指点点……
一年一年,我们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厂子里上着三班倒的小班。在夏天,我们会一起拆洗被褥,缝被子时,她让我纫针,并嘱咐我纫好后一定不要挽疙瘩,她自己来挽。我感觉莫名其妙,顺手的事,为啥非要再倒回手?上班时问我们组长,组长说纫针就是不能挽疙瘩,一挽疙瘩就怕以后娘俩儿结仇。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在忙忙碌碌中,我也成了奶奶,婆婆当然晋升为老奶。
那一天,我骑车去外边买东西,突然看见婆婆趿拉个棉拖鞋,在快车道上踽踽独行,身边是疾驰而过的一辆辆汽车。我忙跳下了车,一把拉住了她,妈,您去哪儿?
我去开会。
她的回答,一下子把我给逗笑了。她退休多年了,还去哪里开会?
我紧紧地拉住她。此时,嗖的一声,一辆汽车擦身而过,吓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我把她拉到了人行道上,让她站好了别动。她显得很是着急,非要走,说都快迟到了,你让我走吧,我会看路的。仿佛一个听话的孩子。
赶紧给我的小姑子打电话,让她速来。她告诉我她要带妈去看灰指甲的,不是去开会。她来了后,把婆婆给带走了,我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就连我的小叔子回家,她也以夸张的热情,赶紧给他让座,着急忙慌地给他找好吃的东西,但在屋里转了一圈儿,手里啥也没有。仿佛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吃了吗?穿得冷不冷?刚问过就又重复地问,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最为严重的是,她在下午会突然想起要做晚饭的事情,竟然把电压力锅放在了燃气灶上烧水,烧坏了电压力锅,多亏家里人及时赶到,不然会出大事。
在阴冷天的傍晚,她站在家属院门口,问院里一个男子,看见她的妈妈没有?把人家问得一愣一愣的。
后来我带她去医院,找我一个神经内科的朋友给她看病,一到医院门口,她看见了“神经内科”几个字,说啥都不肯进。她说,这是看神经病的,我又没有神经病。我挽着她的胳膊和颜悦色地说,妈,这是神经内科,不是看神经病的。经医生检查,婆婆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症。医生开了药让她吃,但婆婆的胃不好,公公不让她吃。我们想多带她出去散散心,让她心情保持愉悦,病自然就会好些。
有时一觉醒来,婆婆的小腿肚会抽筋,抽筋时疼得龇牙咧嘴,我就赶紧帮她按摩,给她买香蕉吃,婆婆家的香蕉连绵不断,于是关爱就变成了香蕉里的钾。
婆婆得病之后就不愿出门了,也不愿跟邻居们聊天了。门口的人见她答非所问,也慢慢失去了与她聊天的兴趣。事隔经年,她依然喜欢跟着我下厨房,眼睛依然喜欢盯着我看,但不会再挑毛病了。而我此时感觉到了她的孤独与隐忍。做好饭,我们一起吃,然后陪她说东道西。
我突然想给她找几个聊天的人,陪陪她,让她多说话。首先想起了那个住在电厂一号院的桂姨,她可以说是婆婆的闺蜜,她们俩是当姑娘时的同事。过去她常骑车来找婆婆说话,最近没咋来,我便去了她家,她的儿媳妇告诉我,老两口住进了幸福养老院。哦,我拱手告辞。
还想起了和婆婆一起看水泵的那个王姨,她们俩一起下班,一起相约着去菜市场买菜,那时说说笑笑,生活充满了阳光。可是人家去外地带孙子了,也没在家。
我又想起了鞋厂的那个哑巴,以前每年正月十五,哑巴都会来看我婆婆的。哑巴是婆婆在鞋厂上班时的徒弟,后来在胜利街口摆了个修鞋摊。哑巴一来,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因此都学会了比比划划说话。这几年,哑巴不知道怎么没来,我跑到胜利街口问了好几个人,他们告知哑巴一家早就搬走了。
哎,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我们做儿女的才是她最亲的人,每个人都会老,都有生病的时候,骨肉至亲的陪伴最温暖。
我们院子里也有一个老年人患了这种病。几个孩子合伙买了一辆三轮车,替换着带她到处游玩。他们从我婆婆身边过去时,总爱打个招呼,我看见婆婆无比羡慕的表情,眼神跟了那车好远好远。于是,我便跟爱人说了,爱人毫不犹豫地去买了辆三轮车,从此我们家人一起出游,其乐融融。
和老奶坐在三轮车里的重孙子锅巴,会突然想起老奶教她的歌谣:“三轮车,跑得快,里边坐个老太太,要五毛,给一块,你说奇怪不奇怪?”婆婆迅速回答:“真奇怪”……
陪伴是良医,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是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