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泓是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教授,有过三十多年的记者经历。作为清末天津八大家之一“天成号韩家”的后人,她经过两年时间的采访、梳理,完成了《韩家往事》一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该书借由信件、日记、老照片和访谈,再现了韩氏家族所经历的百年兴衰,以个体叙事的方式展现风云际会的时代,勾画出多层次、立体化的历史图景。
韩氏家族主营海运业
跻身天津八大家
2019年夏天,我结束了在深圳的教学任务,退休回到北京,开始闭门写作我母亲的家族史。我母亲叫韩德常,1915年11月13日出生在北京宣武门外南柳巷25号,是清末天津八大家之一的天成号(一说天盛号)韩家的后人。从清代咸丰初年开始,天津出现八大家,各大家族的姓氏之前冠以堂名字号或居住地点,分别是:天成号韩家、益德裕高家、杨柳青石家、土城刘家、正兴德穆家、振德黄家、长源杨家、益照临张家。
元、明两代,天津是漕粮北运的枢纽。到了清代,海运和粮食贩运业继续发展,长芦盐运使署也从沧州迁到天津城内鼓楼东街,使得天津又成为盐业聚集地,经济地位进一步提升。天津八大家中,主要依赖盐业发家的有高、黄、杨、张四家,依赖粮业发家的有石、刘、穆三家,主营海运业的只有一家,就是韩家。
韩家祖籍安徽望江,先祖北上创业,借河海通津的优势,开设天成号商行,经营近海运输,来往东北贩运粮食。清代乾隆至咸丰初年,天成号养海船99艘,几乎垄断了天津当时的海运业,被称为天津的“船王”。韩家还兼营海上货物保险,开设银号、当铺,一般海船业主无力与之抗衡。
韩家从祖上起就在天津城东门外三岔河口附近居住,又称“东门外韩家”。当年,天津东门外沿河马路玉皇阁至天后宫之间的房屋,几乎都是韩家的产业。韩家祖宅院落开阔,有一个大花园。门楼前空地上总停着数十辆马车,两人一抱的大红灯笼高悬在门楼两侧。早年这一带的渡口,浩浩荡荡停满了韩家的海船。
1860年,英法联军攻陷天津。《北京条约》签订后,天津作为通商口岸被迫开放。1872年,李鸿章发起成立轮船招商局。天成号传统的木船运输生意,在钢铁货轮以及先进航海技术的冲击下,在官办轮船公司的挤压下,颓然败下阵来。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天津,抢掠城厢,韩家老少逃到亲戚杨柳青石家避难,劫后还家,发现家财被哄抢殆尽。韩家从此一蹶不振,成为天津八大家中最先凋敝的一家。
七大姑八大姨
形成传统亲情关系网
在韩家祖业尚未完全崩塌时,韩家有一支长房,即我母亲的曾祖父韩荫棻,金榜题名中进士,在朝廷里觅得一个官职——户部江南司郎中。我母亲的祖父韩渤鹏,毕业于天津的北洋武备学堂,入荣禄幕府任职,娶了“乡祠卞家”卞煜光的女儿卞珩昌。
乡祠卞家是天津新八大家,过去《天津地理买卖杂字》有记载:“天津卫,有富家,估衣街上好繁华。财势大,数卞家,东韩西穆也数他。振德黄,益德王,益照临家长源杨。高台阶,华家门,冰窖胡同李善人。”卞家以隆顺号货栈发迹,又开办了棉布庄、海货店、当铺等。第四代卞树榕研究药理,制作丸散膏丹,开设药局,后靠着隆顺榕、隆聚两家商号成为天津商界的翘楚。
我母亲的祖母卞珩昌,深眼窝,高鼻梁,面容清癯,神态端庄。家里家外,但凡有事,任凭祖父怎么说,祖母坐在炕上纹丝不动。等祖父发过火了,她才开口,说一句是一句。
旧时的天津,世家之间互相联姻,结成蛛网般的社会关系。卞珩昌的一个姐妹卞璜昌嫁到了长源杨家。这样一来,韩家与杨家也成了姨表亲。此外还有姑表亲,我很早就发现母亲的“表叔数不清”,比如来往多、名气大的袁复礼、袁同礼。二人与他们的堂兄袁敦礼时称“袁氏三礼”。袁韩两家结亲,我母亲称呼袁复礼、袁同礼为“二表叔”“三表叔”。
韩家、卞家、杨家、袁家的后人都有一大堆表兄弟、表姐妹,有如《红楼梦》里四大家族贾、史、王、薛相互联姻,姑表亲、姨表亲数不胜数。由此可见,中国传统亲情社会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正是以七大姑八大姨作为铁干虬枝而伸展的。
韩家与仕宦书香望族严家也有联姻。韩渤鹏有一位姐妹韩静茹,嫁给了严范孙的第五个儿子严智钟。韩渤鹏在京做官,家眷留在天津,韩家家道中落后,房子不够用,向严家借房子,一住就是十几年。韩家的子女都进了严家私塾读书识字。
我的外祖父韩诵裳1884年生于北京,儿时先在天津韩家的私塾读书,又被严范孙收入自家开办的严氏家馆。1905年,韩诵裳去日本,在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念书。1910年,他学成归国,发现所学专业没有用武之地,苦恼彷徨之际,严范孙招他回南开学校教书。大约1912年的下半年,韩诵裳到北京,参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的扩建,成为第一任校长。
张伯苓曾谈及南开中学培养出了一大批优秀学生,他们后来成为著名的大学或者中学的校长。他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另一个就是我的外祖父韩诵裳。
为每个存在过的生命
寻找其独有的价值
韩家后来阴盛阳衰,男丁只剩韩诵裳一人,而五个女儿韩俊华、韩升华、韩咏华、韩恂华、韩权华却各自活出了风采,她们的婚姻又不可避免地将其人生卷入时代漩涡。
大姐韩俊华嫁入“茶叶李家”,丈夫李连普早年赴日本学铜版印刷。韩升华、韩咏华接受过现代教育,韩家老太太把为女儿择婿的事托付给严范孙先生。严先生为韩家选的两位夫婿,秉承了同样的标准——出身书香门第,曾留学海外,后来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大学校长。韩升华嫁给了西北大学校长傅铜,韩咏华嫁给了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留美归来的韩恂华,嫁给了同为留学生的矿业专家邝寿堃。小女儿韩权华与抗日爱国将领卫立煌结为连理。
我对母亲的家族史产生兴趣,其实最早也是源自对母亲的这几个姑姑的好奇。她们最初进入我的记忆时,都已年过半百,但无论境遇如何,却仍保持着娴雅的风度。
母亲家族的许多长辈接受了我的采访,包括在大连的梅祖芬表姨,在北京的二舅妈陶森、邝宇宽表姨、袁刚表姨以及在美国的三舅妈刘璐等。她们都已至耄耋之年,每次采访时间都在三个小时以上,而且不止一次。她们的回忆和讲述构成了这本书最生动、最真实的部分。还有早期的一些准备,比如对外婆高珍的采访录音、对三舅韩德扬的采访录音、对二舅韩德刚的采访录音,这些素材为我勾勒出本书的基本轮廓。但还是有遗憾与自责,我动手太晚了,就在最近这几年,最后一批当事人、见证人,甚至一些相关的历史研究学者相继去世,没能留下更多的口述历史。
我要求自己尽可能全面地搜集史料,以不同角度的叙事,还原每个具体人物所处的历史现场,发现与挖掘更多的细节。老照片帮了我的大忙。图像的信息量很大,只是需要一双慧眼,不少史料的发现与挖掘都是通过解读图片、人脸识别完成的。在美国的表弟梅佳禾提供了他手中所有的梅家照片。另外,李惠年表姨的孙子从2015年开始,花了五年时间,扫描存储了上百张他爷爷奶奶的老照片,全部转发给了我。
我尝试与先人、前辈对话,打捞他们的个人记忆,为每一个存在过的生命,寻找其独有的价值。对历史的敬畏、对书中所有长辈的理解与温情日引月长。历史就在每一个人的生活中。我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能看到这本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