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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1月25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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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不及义”片断(图)
任芙康 本版题图 张宇尘

  不论照本念,还是脱稿说,言不及义的话,总是越听越多。这跟风尚相连,跟“操作”门槛有关。一口三舌,进退裕如,很容易彼此仿效,相沿成习。群居终日而言不及义,是表面聪明(骨子里愚笨)者的毛病。此疾根深蒂固,由祖上传来。因为老迈,自家平日闭门为主。偶有友朋相聚,同样容易兴之所至,大水漫灌,却又往往自我失察。结局如何,可想而知,惨矣哉。

  上月在上海,参加一项文学颁奖。会场一对主持男女,神仙搭档,彼此心领神会,庄谐杂出,满堂皆春。轮到唤我上台,本想歌颂他俩,不料脱口而出,竟蛋里挑骨,调侃二位介绍嘉宾有瑕:存在夸大与缩小。夸大,容易叫人误认为当事者沽名钓誉;缩小,则会稀释本奖的分量。话至一半,觉出浅薄,当即调头,花上一箩筐真诚的废话,讴歌会标主题。

  该奖已张罗十届,意味着整整十载,须得古道热肠之人,锲而不舍地醉心于斯。也自然让人惊异,出资的那位建筑设计家,得多有钱啊,而又得多酷爱文学啊。这种“德财兼备”的善人,东边西边难遇,北方南方挑一。连续办奖,好评如潮之外,不惹闲言碎语,这就着实稀奇,亦让破绽百出的五花八门文学奖项,撕开真相,露出处处马脚。

  回想这些年,我受托品读该奖应征散文,看出所有文章对规定题材的文学表达,无不依附于古今中外的建筑。描写对象,总是岁月很深,外貌很旧,声名很大。诸位又活像有过商量,行文一致地谢绝珠光宝气,远离金碧辉煌,唾弃焕然一新。有了古旧的沧桑,文章变得有斤有两,面对实物,尽兴地传递出外表的神情肃穆,内在的光阴蹉跎。此届应征文稿,持续展示出建筑的豪迈、精细、世俗、人情。然而,有别于以往,不少篇什眼界拓展开去,触碰当下,贴近社会。其中的拔尖之作,让人讶异,熟悉的古意盎然、尘封已久、恍若隔世、物是人非,通通退隐而去。于是,自出机杼的美文,水到渠成地斩获一等大奖。

  每回颁奖结束,为方便交流,都会安排集体出游。年轻游伴看我暮气甚重,便生误会,以为老汉满腹经纶,希望推荐书目。我其实只在十六七岁、十八九岁,学校停课、下乡插队,以及上大学的几年,囫囵吞枣地读过一点书。后来数十载,都是买得多,读得少,以至大半辈子,也未能成为合格的一介书生。十多岁时迷恋鲁迅,他说不为青年人开列所谓“必读书单”。我自小懒散,对“必读”“必做”“必信”之类,本就敷衍,从此更将鲁迅所言奉为圣旨,远离书单,年轻时不问人讨要,到老了也不给人开列。但我终归肤浅,时露好为人师的原形。看到有朋友读书上瘾,又似乎读错,便会冲动地给人建议(仍旧没有书单),以个人爱好,划出一段“现代文学”的岁月范畴。

  我其实自有心得,检视上世纪前半叶,新旧文化的抵触与交融,从“五四”时期,到上世纪40年代,镌刻着划时代印迹。其时留存下来的文学遗产,无不历经若干轮淘洗。比如,1949年到1966年十七年的测试,1966年到1976年十年的颠覆,1978年以后的甄别。如此过关斩将,居然未能湮灭的锦绣文墨,货真价实,端的可以判定为“经典”了。这些瑰宝,显然会有一长串书目。它们留给文学的感染与滋养,一定会长存于世。我有一截金丝楠阴沉木,让木匠做成书立,又想了两句口水话,请人刻上去:你只有读,你才会写;你只有写,你才会读。可以解释为,读熟了划定时段里的精粹,你大约就会写了;当你写出一些令人会心会意的文字,便也就学会了如何在阅读中辨别浮语虚辞。如此,无论登载劣质文章的刊物有多显赫、作者的名头有多响亮,你读几段,甚至耐着性子再读几段,只要看出句子平铺直叙,或者故作新意,或者同一个字眼近距离反复撞见,或者词不达意,或者“的”“地”“得”不加推敲,或者“的”“了”频繁亮相……尽管都是“小毛病”,但你完全可以断然中止阅读。我们当然无权苛求撰文的他人,但我们能够约束阅读的自己,文字的美妙与蹩脚含糊不得,语言的上乘与浅陋混淆不得。

  我轻蔑书单,并非一概而论。如若学子正修学位,对导师开出的“经典”,即便不以为然,也奉劝大致浏览,以免身临答辩,一问三不知,惹恼“园丁”,极会殃及日后糊口。我听过多位博士生诉苦,抱怨列入书单的货色,基本无趣。我便劝慰他们,沉住气,指定你膜拜的高头讲章,肯定枯燥乏味;如果本本都能读出快活的学问,岂不削弱教授的“俨然”?而煞有介事,几乎就是某些为人师表者的命根。

  下午参观一座艺术馆。有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泰然大方,自称某家“内刊”编辑,问我平常是否关注内刊。我回答,一般不看,但因为“工作”,也读过一些,并随口报出刊名:《百坡》《上海外滩》《龙泉山》《魅力开江》《渠江文艺》《雅风》《福海》《合澜海》《永兴桥》《园山》……她惊诧的神色,又驱策我拐进言不及义的歧途,趁便引申开去。谈及内刊,主要说文学内刊,无缘公开发行,窘若鸡肋。然而,许多内刊,尽管受身份困扰,但毫不短缺内功、内涵、内敛、内秀,能让文学的春花秋果,洋溢地域风情,弥漫行业特色,带给读者别样喜悦。

  我如是一说,彼此似乎很是投缘,又议论起内刊的价值及前景。内刊,与公开发行的正式期刊,无须类比。后者多有拨款,有的还能弄到烟厂、酒坊的慷慨解囊;所刊作品,惯用宏大叙事,以彰显文以载道;盛行重金交易,还有望斩获数年一度的重奖。而审视内刊的诗歌、散文、小说、评论,叙事大都朴素,抒情大都实在,观点大都讲理,敲敲边鼓,追求文以载趣、文以载善。故而,内刊理应心甘情愿,将自身纳入“轻文学”范畴。经由凡夫俗子的感受,猎获文学灵感,于作品内容所涉小日子、小风景、小感触中,呈现出“我”字当头,我在现场,我是我自己,我思故我在。顺理成章,可靠可贵的真情实感,最后汇聚拢来,“轻文学”便能不可遏止地升格,变成形象思维的重量级存在。无数文学烛光,集束起世间温暖,往往闪耀出内刊队列的整体荣光。

  “探讨”告一段落,一位始终旁听的小青年问我,老师,您说您买书多、读书少,现在还买书吗?我据实相告,年纪一大,脑子变懒,已久不读书,时而翻翻书橱,择书只为扔弃。当然尚有手痒之时,比如前些日子,读陈歆耕的文章,文中大谈读书何等意趣盎然,又见他推许唐德刚,并被一节引文“蛊惑”,遂醉酒下单,买了唐氏《五十年代的尘埃》。

  无独有偶,不几天又赶一巧。深夜看手机,一位朋友从她黑龙江旅游客舍,发来王鼎钧一则旧文,一读入迷,竟仿佛与久远的岁月相识、相知。睡意全无,索性倚枕网购王先生“回忆录四部曲”一套。付罢书款,方获安生。

  小伙继续“讨教”购书诀窍。我贡献的体会是,须亲眼读过其中文字,始可掏钱。所有新书讯息,凡出自别人之口,按捺住好奇,捂紧钱包,会是最稳妥的取舍。

  从上海回家数日,获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见告,《2023年年度散文50篇》辑入我的《叙事》。这一遴选项目,采用推举、评选方式,2022年肇始首届,挑中我的《腊肉》。连续膺选,自是快活。又似乎福分不浅,旋即再接北师大女性文学工作室知照,《2023年中国散文20家》收录我的《母亲》。家长里短的文章,能得到“学院派”认可,且仅有凤毛麟角“20家”。沾沾自喜中,又有佳音传来,我的《父亲》一文,由《〈散文海外版〉2023年精品集》吸纳。此前一月,花城出版社《2023年年度散文选》亦已收入《父亲》。恰逢岁尾,罗列几枚敝帚自珍的“成果”,似乎光阴倒流,重温在职时的述职报告。便不由得想到,这些年恩泽于我的杰出选家。屈指算来,名单中的前几位应是:李更、韩小蕙、王必胜、潘凯雄、陈建功、古耜、王燕、王子君、张莉……

  曾读《文学自由谈》一篇文章,结尾处,述说有人询问钟叔河老人:“你去世后,想用哪句话作为墓志铭?”钟老双目炯炯:“不需要的啊,等风一吹,满山遍野,皆可是我。”字字帅气透顶,岂不就是洒脱无比、风雅至极的墓志铭吗。

  我等芸芸众生,张口所言,不属于首长“指示”,亦非同闻人“警句”,无人侍旁速记在案,只会转瞬即逝。唯一遗存的可能,便是变成文字,出版问世。这等于是哪怕人已仙游,你的文字会帮你让往昔有迹可循。以此类推,但凡自己的文章入得选家法眼,并由他们费心印制成册,便无疑锁定一款妥帖的方式。或许某一天,你自愿或无奈封笔,载有你文章的选本,便会如同一口箱柜,成为一重“保险”,助你避免销声匿迹。哪天如有人闲来无事,触动书页,兴许就掀开钟老预想的蓬勃:“等风一吹,漫山遍野,皆可是我”。

  高龄者,通常会有紧迫感,热衷当众缠绕裹脚布。如同食欲本就减弱,仍醉心于吃饭,担忧吃一顿,少一顿;或者,庆幸吃一顿,赚一顿。这都要不得啊。我虽年高,期冀追求一种境界:懂得“知趣”二字,随时准备缄口。但这很难,无异于望山跑死马。回看刚写罢的这篇稿子,依旧在“言不及义”里转圈儿。太讨人嫌了,赶紧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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