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秋，天爽了，我再次去看太行山。

　　十二年前，头回拜谒过太行山不久，我独生儿的独生子诞生了。所以全家都当大事推举我为独生孙子命名。神差鬼使的，毫无准备之下我竟然脱口即出：“太行！刘太行！”意思是，新中国的男儿，尤其独生子，都该有太行山般硬实的脊骨。而今年，我第三次去长治拜谒太行山之时，孙子太行刚好升入初中即将开学，令我这白发苍苍的爷爷尤为惊喜。此行，我仍是直奔还没看遍也没看够的太行山而去的，我该为孙子和他爸妈，背回一书包太行山故事。

　　没料到，最先迎候我们的不是一道又一道铜墙铁壁的太行山，而是很大很大很绿很绿一面湖水，和更大更大一片茂茂密密、蓬蓬勃勃、混杂交错、和谐生长的北方杨树！

　　柳树、柏树、松树、榆树、槐树、樟树、柞树、桑树、梧桐树……还有宽容互谅，相依为命，冷热干湿都能成活，虽不成材也不生果实，却也绿姿勃发的树毛子们……供人饱过眼福之后，也可悟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意味来。

　　此间，山西太原女作家蒋殊，也许她见我对有些其貌不扬的小树不太在意，甚至有点轻视吧，便悄悄递我一小袋细如儿童方便筷截成的“红星杨”小棒棒儿。看后我大吃一惊：每根细小得比火柴棍粗不了多少的红星杨棒儿两头，真是两颗清清秀秀的五角星！那微小得不比小米粒儿大的五六根五角星棒棒儿，是用印有彩色说明书的透明袋儿装着的，并附文介绍说是从朱德总司令当年在太行山自己院中，亲手栽活的红星杨剪枝而成。我相信这传说一定是传说，但那逼真的五角星咋生成的呢？巧夺天工啊！我还相信，任何传说都是人心塑成的民意，其力量比绝对真实还大。偌大一片长治沃土上的树绿草绿谷绿水绿山绿……都与长治人的心灵之绿生死相依着啊，所以那细杨的微枝儿里，才会生出五角红星来吧！于是我把它收藏了。

　　赏心悦目，穿林过桥，走很长一段儿长廊，赏过浩大湿地公园一个又一个幽香沁腹的角角落落，夕阳已不辞而别，悄悄隐入湖底。

　　一夜做了半宿游湖的梦，天还没怎么亮，隐约听有敲门声，以为是叫早的催促起床，要出发了呢，朦朦胧胧地爬起来，连声应道：“听见了！听见了！”却没有回音，推门也没见人影，便心下生疑，什么人在捣鬼？再侧耳细听，原来声音是从帘外的玻璃窗传进屋的，便从帘缝儿寻看，竟是两只比燕子大点也胖些的什么鸟，在啄窗玻璃呢！隔一会儿啄几下，节奏轻缓有度，似在为远来的客人叫早：“醒来吧，起晚看不见日出了！”或是一对儿恋鸟早早起来谈情说爱，激动得直啄窗玻璃？

　　我睡不着了，索性穿衣到外面去巡看这几只鸟儿。没见到，可能又去叫别屋的游客了。我便愈加兴奋，独自沿湖边小路遛弯儿。那是好大一面湖，若杭州人忽来湖边住一宿，起夜时怕会错把长治当杭州，或把此湖当西湖吧？

　　清新的水汽，鲜活的草味儿，比敲窗的鸟儿还热情地引我往湖边走。爽爽地深吸了几大口气，嗓子眼儿便发痒了，不由自主想呼喊几声才过瘾。没待“啊”字出来，忽见迎面拐出一个眼熟的身影，竟是因名气大而让长治文学青年拜访得没睡好觉的同行作家梁晓声！没待我嗓子眼儿中的“啊”字喊向他，他竟冲我先喊道：“没想到啊，兆林兄！长治绿水青山如此醉人，弄得我没睡多大会儿觉啊……”我忙咽下嗓子眼儿中那个字，说道：“是的哈，晓声君，长治真把我们眼晴看绿啦……”我和梁晓声同是共和国同龄人，都刚迈过民间所说73岁那道坎儿，74岁了，而且同是哈尔滨老乡，哪能话不投机或违心说谎话呢！我俩都想在湖边让清爽的水汽多滋润一会儿，却有人喊我们吃早饭了。我戏说，胃让负氧离子撑饱了，哪还有闲地方塞饭。

　　那天，长治市区一座虽不高大宏伟，却精美绝伦，汇中外古今八方人、神、鬼、怪、仙、佛、僧、道等于一堂的中西合璧式庙宇，令我等一行没工夫信这信那的文人，既开了眼界，又增强了民族文化的自信。女娲补天、神农尝百草、精卫填海、羿射九日、大禹治水……人、神、鬼、怪、仙、佛、道、圣、官等各方代表人物集于一庙的杰出构筑，及正年富力强又具真知灼见解说独特的工作人员，可见长治文化土层着实不浅。还有《山海经》《淮南子》《太平广记》等经典远古文献也可印证，长治这方绿土文化积淀异常深厚。《山海经》记载的“发鸠之山，漳水出焉”，所指发鸠山就在长治境内，山下有泉，则为浊漳的南源。《淮南子》记载，“羿射九乌于三嵕之山”，即在长治屯留境内，现名“老谷山”。北宋《太平寰宇记》记载，“百谷山与太行、王屋皆连，昔神农尝百草得五谷于此，因名山建庙”，所指百谷山即老顶山，神农氏在这里完成了从游牧到定居、从渔猎到农耕的重大历史转折，始创农耕文明。长治市内现存上党区上郝村天台山、潞城区魏家庄天台山石门崖、襄垣县仙堂山仙人灶等三处“女娲炼石补天”遗迹。在潼河沿岸，尚存夏禹祠、大禹庙等古迹。平顺县奥治村“错錾沟”，相传是大禹的父亲鲧受命在此治水，向南开渠失败而遗留，鲧因此被尧帝问罪，后来大禹向东开渠才得以平息水患。因而有关专家才感叹说：“长治奢侈地拥有那么多中国史前传说版权。”

　　及至晚上我们在长治大剧场看了一场长治风格的曲艺节目，我的文艺细胞已老化得轻易不为俗文化鼓掌的双手，却情不自禁、热烈为之鼓掌──长治的民风、民俗、民意，被表达得极具地域文化特色，而不沾一丝丑陋恶俗的边儿，颇显长治地域文化雅俗共赏的厚重之风。其实，第二次去太行山时，便已有所感了。笫三次来太行山，我最大的收获是，太行、长治、平顺在我心中眼中和嘴中融为一体，并生成一种意念：平顺是太行山中最吉祥最催人向上的名字。太行山区到处是山，给人造成最多不便的是太行山，最磨炼人培养人的也是太行山，谁想人生平安顺利，就把太行山当人生导师膜拜吧！

　　想想我在太行认识的人中，年纪最大名气也最大的竟是一位女愚公，名叫申纪兰。虽然我的职业是作家，而且到太行山中采风特意登门拜访的是《三里湾》作者赵树理故居，但他早已辞世，我只坐在炕沿边与正在写作的赵树理雕像合了个影。而后便是拜访申纪兰，那时她还健在。她虽不会用笔在纸上写文章，却用格外健壮的手脚在太行山中画出一幅幅杰作。

　　拜访太行山中最为著名的这位女愚公、太行山区的全国人大代表、杰出的“共和国勋章”获得者、全国劳动模范之前，已见识了一面又一面刀削斧劈般垂直矗立的峭壁，一条又一条能容下八路军千军万马，却容不得一个日寇的大峡谷。她这位继承了太行山抗战精神的女愚公眼里，那一处处的铜墙铁壁都是抗战的纪念碑。和平时期了，老百姓该以怎样的心思看待这些纪念碑？抗战精神和古老的愚公移山精神，永远是太行人的精神原动力。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长治人若能把当年女愚公申纪兰从红军、八路军传下的愚公精神，加现代的绿水青山精神，甚至再借鉴点智叟精神，既高瞻远瞩，又埋头苦干下去，长治和整个太行山区，不就永远既是绿水青山，又是金山银山了吗？

　　瞻拜过太行山一面又一面陡立连绵的石壁，外来人多会摇头否认：这样的石壁上，无论如何是植不了树的，即使用现代化高科技手段植上一点，也只能属于“蠢公毁美”，与愚公移山精神不沾边儿。天公赐予的神山，只有精心装点和保护，才是对它最深重的敬与爱。

　　那回在女愚公申纪兰家里，我明白了太行山可以绿起来的道理和办法：山顶或山脊是可以凿坑、填土、植树的。但那坑基本是石坑啊！先要用锤一钎一钎地凿，凿出一个个小坑，再用炸药炸成一个一个大坑，大坑再炸成深坑，然后再从山下搬来土，填平，这样才能种出一棵树来。而能不能活，能活多久？若遇不幸，枯死了，再重栽，这需要怎样的愚劲儿啊！我爬上路边一座山头去看过，长长一片树林，已棵棵能容我站在树下乘凉啦！此时，我虽没一点儿想喊的心情，眼却湿乎乎的。当愚公，在太行山上植树，不比当年凿石坑、埋地雷，炸日本鬼子舒服多少，只是意味不同罢了。太行山到底能绿成啥样，在不同经历的人眼里是不同的。如此想来，我又搓了搓上次来太行山时与申纪兰握过的手，余温尚存呢。如今她已辞世两年多了，若人死还有魂灵在，欢迎她老人家到我老家黑龙江黝黑黝黑的大平原休息休息吧！告别她种粮植树奋斗了一生的平顺太行山谷那天中午，我在小村一所客栈树荫下，喝了两盅太行山牌白酒，微醉着离开的。

　　行文至此，我又想到马上要开学的独生孙儿刘太行：爷爷盼你上大学之前，一定到山西长治登一回平顺的太行山，而且一定要带瓶太行山牌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