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初秋时节赶到长白山,公干是探访中华秋沙鸭,私心却是躲避烦热,早乘秋凉。为什么一定是长白山?因为自第三纪冰川期开始,中华秋沙鸭便是华夏大地的独特物种,如今数量比扬子鳄还稀少,而它们的繁育地恰好就在长白山几处临水的“针阔混交林”。
初秋观赏中华秋沙鸭,据说能看到雌鸭带着七八只雏鸭戏水、觅食,而更重要的则是能够看到雄鸭,因为雄鸭相貌高古,头颈纯黑,额头上长出“怒发冲冠”般的冠羽,喙掌蜡红,两肋呈现鱼鳞状白质黑章的斑纹。雌鸭的头颈棕红色,冠羽也是棕红色,其余特征与雄鸭相仿,但不似雄鸭那么威风。顺便说一句,我国有5种秋沙鸭,其他4种不稀奇,只有中华秋沙鸭最珍贵,相貌也最奇特,因为这种奇特的相貌,自古至今,每年它们自长白山向东南沿海和西南山泽迁徙的途中,会被沿途各地的人们取些别名,例如“花鸭”等等。
需要说明一下,笔者不是鸟类学者,连业余也不是。笔者对中华秋沙鸭发生兴趣,源自于对“鸭与唐诗”的兴趣,发现家鸭、野鸭、凫和鹜等雁形目鸭科的鸟类,在唐诗中乃是极富趣味的形象和修辞工具,于是,“中华秋沙鸭与唐诗”便成为了这篇小文的主要内容。
在长白山很容易看到古人称作凫或鹜的野鸭,它们的数量和种类很多,与中华秋沙鸭一样,都是每年4月飞来这里繁育后代,深秋10月雏鸟长大后再向南方迁徙。它们这种在准确时间、沿准确路线迁徙的生物行为,被华夏文明赋予了多重文化意味,最宜入诗。
笔者终于看到了中华秋沙鸭。在二道白河的中央沙渚上,有片不大的针阔混交林,笔者将手机摄影镜头放大至极限,能够看到一小队中华秋沙鸭从林中走出来,跳入河里。虽然这仅仅是模糊的影像,无法近观,但笔者感觉很满足,不枉长途跋涉而来。何必要近观呢!笔者此来所为者唐诗,或者说是唐诗与中华秋沙鸭的联系,能够远远瞥上一眼这种上古遗珍,便与唐代诗人瞥见中华秋沙鸭的那一瞬相仿了,于是,唐诗的诗意由此在古今之间建立起联系,用最时髦的高科技话语来说,这是笔者、唐代诗人、中华秋沙鸭三者之间发生了“量子纠缠”。那么,笔者想与谁量子纠缠?当然要选诗圣杜子美先生啦!
“花鸭无泥滓,中庭每缓行。羽毛知独立,黑白太分明。”这是杜甫《江头五咏其四·花鸭》的前四句。《江头五咏》创作于成都浣花里草堂,邻近的浣花溪应该是古代中华秋沙鸭迁徙路线上的栖息地。杜甫在诗中分别写了丁香、栀子、溪鸟勅鸟、花鸭和丽春,五种喻体表达的却是同一主题,即他在成都尹、剑南节度使严武幕府中的境遇和生命感发。
这四句诗表面讲的是,中华秋沙鸭洁净自高,此刻居然接近人类居所,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小心谨慎,但它们头上的冠羽高耸,身上白质黑章的花纹醒目,如是与众不同,不惹人注意很难。实际上,此处的中华秋沙鸭乃诗人自况,讲杜子美先生爱惜自己的道德情操和品格声誉,小心保护,避免世情污染,只是,他非常担心自己的这些特性已然惊动同僚,引发妒忌。
每次学习杜甫的诗歌,笔者总会不由自主陷入世俗化的揣测与不信任,会暗暗自问:“杜子美先生的品格与行为当真如他诗歌中表现的那样吗?”尽管最后的结论相同,杜甫现有的全部材料能够证明,他真乃古今少有的诗歌、道德、品格与行为高度一致的诗人,但因为这种人太稀少了,所以每次再“见到”杜甫时,笔者总还是习惯性地再怀疑一次,然后再说服自己一次。笔者非常感激这种怀疑与说服,它等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自己相信人性的正面价值,相信有人能够将个人的本质做到最真诚的外化。《江头五咏》不是杜甫最好的诗,却是他对自身情感最真诚的表述与表达。
这五首诗应该创作于762年初春,杜甫五十一岁,成都浣花草堂已经建成一年半,他的日子过得极其困苦,贫病交加,但比起他前六年遭逢安史之乱,趋避投奔,几近被杀或饿死,总算是安定了下来。前一年冬天,他的老朋友,著名的边塞诗人、蜀州刺史高适来草堂做客,短暂的知交重逢,令二人皆感到极大的宽慰。高适回任后很快寄诗来曰:“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人日寄杜二拾遗》)三年后高适殁了,杜甫作《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算是与前诗应和,“今晨散帙眼忽开,迸泪幽吟事如昨……叹我凄凄求友篇,感时郁郁匡君略”。从诗句中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杜甫的心情有多么激动,他是多么痛惜失去这位朋友啊。
其实,在杜甫不得意的一生中,他内心之中真正的痛苦是那种巨大的,事关家国命运的痛苦,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不可得的痛苦,也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有关个人的命运蹭蹬,他只有感慨世情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或是将个人命运作为“喻体”,进行“赋比兴”的“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他极少写到自己的官场处境,大约只有这组《江头五咏》,才是他面对不健康的工作环境时所做的比喻与感发。
杜甫在浣花里的草堂建成之后,从老友高适来访,到另一位老友严武离蜀赴京,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或许是杜甫较为安定的人生时段。需要说明的是,严武推荐杜甫“检校工部员外郎”是两年后他二次督蜀的事,此时杜甫最多算是严武的众多幕僚之一,没有固定收入。这一时期,安史之乱尚未完全结束,跟随唐明皇入蜀且居留于此的官员如过江之鲫,避乱入蜀的士族文人则成群结队,他们全都要烦人托窍找严武这类地方大员谋取饭碗,难免会将广有诗名的杜甫视为竞争对手。从另一方面讲,严武与杜甫乃朋友之交,官场地位有云泥之别,他招杜甫入幕也仅仅是惜老怜贫,我们后代读者万万不能以己之意揣度古人,责备严武不够朋友,或是责备杜甫不知餍足。
杜甫在《江头五咏》中,对工作环境的嫌弃和厌烦,是针对幕府中同僚的。“不觉群心妒,休牵众眼惊。稻粱知汝在,作意莫先鸣。”这是《花鸭》诗的后四句,诗人将自己的兴发感动表达得很是直白,同僚的妒意,诗人是控制不了的,他只能在主人投喂“稻粱”的时候,退避开些而已。
杜甫在《江头五咏》中的处境与现代社会中的职场非常相似,诗歌主旨也很相近。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在任何时代和任何生活环境中,君子都不容易,因为君子有所“固守”,知道自问自责,于是他们在人群中生活就很困难,人数自然不会太多。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中华秋沙鸭特立独行,固守了一千多万年,没有被驯化成“北京填鸭”,如今仍然存在,而且被人珍视。所以说,不肯流俗,守护君子之道,也是人们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可以选择的一条人生道路,尽管这条道路很艰难,但它能让行路之人内心安适,无愧无疚。今日探访中华秋沙鸭,居然联想到杜甫,也算是有感而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