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的身上闪耀着太多令欧阳修眼花缭乱的光环和艳羡不已的精彩。
晏殊早慧,七岁能文,曾被钦差大臣张知白目为“神童”。十四岁时,与全国千余考生一起参加殿试,他“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受到宋真宗的嘉赏,赐同进士出身,授秘书省正字,成了少年进士和年龄最小的官吏。
晏殊的词,家喻户晓,如“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等,都是让人捧为圭臬的经典名句,到处传唱。
仕途上,顺风顺水。晏殊历任太常寺丞、太子舍人、知制诰、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后来还被宋仁宗任命为集贤殿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出任宰相,而且文武一肩挑。在士大夫和才子们眼里,晏殊的经历简直就是一个传奇。
欧阳修幸运,人生第一站遇到了晏殊。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24岁的欧阳修参加了礼部举行的考试,晏殊是主考官,出题《司空掌舆地之图赋》,面对这过于僻涩的命题,众考生不是偏题就是走题,唯欧阳修不光扣题精准,而且文采飞扬。于是,晏殊慧眼识才俊,把欧阳修确定为“省元”,即第一名。从此,欧阳修对晏殊以门生自称,执弟子礼。
欧阳修中进士后,出任西京(今河南洛阳市)留守推官。做官之余,他与钱惟演、尹洙、梅尧臣等文坛圣手们诗酒唱酬,佳作迭出,一时文名大振。当时,晏殊的词、梅尧臣的诗和欧阳修的文章,堪称文坛三杰。
晏殊、欧阳修之间的缘分不可谓不深,作为有知遇之情的师生,作为一朝为官的同僚,作为共领时代风骚的文坛巨擘,应该是惺惺相惜而又相互提携的,甚至可能产生许多文坛佳话,让人津津乐道的。然而,这段师生情开始得早,结束得也早,虽然欧阳修对晏殊非常尊敬,但晏殊却不喜欢欧阳修,甚至一度到了嫌隙和厌恶的境地,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的遗憾。
据《东轩笔录》载,宋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年),西夏犯边,战事吃紧。当时,晏殊是枢密使,为军机大臣,欧阳修担心老师日理万机,过于辛苦,便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与诗人陆经结伴去看望老师,希望带给老师一丝安慰。谁知晏殊轻松得很,家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毫无军情紧迫之忧,见他们来了,还在花园摆酒置茶,开怀畅饮起来。欧阳修深感意外,即席赋诗《晏太尉西园贺雪歌》,中有:“晚趋宾馆贺太尉,坐觉满路流欢声。便开西园扫征步,正见玉树花凋零。小轩却坐对山石,拂拂酒面红烟生。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诗中饱含学生对老师的善意规劝,意思是国难当头,作为军机大臣的晏殊,肩负重任,不应该花天酒地,闲如散官。
晏殊读后,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愤然对人说:“昔韩愈亦能作言语,赴裴度会,但云:‘林园穷胜事,钟鼓乐清时’,不曾如此作闹。”当年韩愈擅长写文章,赴裴度的聚会,也最多只说“林园穷胜事,钟鼓乐清时”,而他欧阳修在同种情境下,却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朋友尚不开这种过火的玩笑,何况面对的是老师?果然,欧阳修善意的诗句,使晏殊背上了只顾享乐、不顾天下安危和社稷苍生的恶名,成了他人生的污点。晏殊明确表示:“吾重修文章,不重它为人。”《邵氏闻见录》也十分肯定地说:“晏公不喜欧阳公。”
对于晏殊的愤怒,欧阳修十分不解,颇感委屈和纠结。皇祐元年(1049),在颍州(今安徽阜阳市)任知州的欧阳修给晏殊写了一封信,说:“修伏念曩者相公始掌贡举,修以进士而被选抡;及当钧衡,又以谏官而蒙奖擢。出门馆不为不旧,受恩知不谓不深。然而足迹不及于宾阶,书问不通于执事。岂非漂流之质愈远而弥疏,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动常得咎,举辄累人,故于退藏,非止自便……”虽有感激,但更多的是抱怨,抱怨老师对自己的冷遇,有一种追根究底的索问之意。然而,晏殊阅后,却当着宾客的面,敷衍几句话,要文书代为作答,宾客说欧阳修也是当今才子,文章名贯天下,如此回答,恐太草率。晏殊冷冷地说,对于一个科考门生,这几句话已经够看得起他了。可见,晏殊的确不喜欢欧阳修。
晏殊不喜欢欧阳修,难道仅仅是因为那首规劝诗吗?这对于一个具有领头雁风范的文坛宿将和当了多年宰相的人来说,未免有些小气。从晏殊扶持后辈不遗余力的习惯来看,也不至于如此浅薄。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晏殊对欧阳修由喜到厌呢?
从性格上看,晏殊闲适平和,崇尚道家,守成忌变,他任相十余年,始终延续着吕蒙正、李沆、王旦等人的执政风格,尚宽简,不苛细,清净无为,垂衣而治,遂有“太平宰相”之名。欧阳修却耿介而切直,执拗而刚烈,好论时弊,好争长短,且以风节自持。正如《宋史·欧阳修传》说:“修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无论对象是谁,有批评就说,有意见就提,毫不忌讳。晏殊任相期间,提拔欧阳修出任谏官,面对有恩于自己的老师,欧阳修依然言辞激烈,常常让晏殊下不了台,“殊初入相,擢欧阳修等为谏官,既而苦其论事烦数,或面折之”。这样两个性格迥异的人,要维持良好的师生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政见上说,尤其是对于“庆历新政”的态度,两人分歧严重。庆历年间,北方的辽国和西北的夏国不断侵略边境,战火燃起,纷争不断。在这两个游牧民族的入侵过程中,宋朝始终处于劣势,经常吃败仗,而战争失败除了带来版图缩小、贡输增加、生灵涂炭的后果外,同时也带来对制度的拷问和反思,从而催生了北宋王朝第一次自上而下的改革──“庆历新政”,其核心内容是改革吏制、壮大财力和增强武备,由参知政事范仲淹、枢密副使韩琦、富弼主导,时任翰林学士的欧阳修也紧随其后,摇旗呐喊。
在改革不断推进的过程中,欧阳修也连连向宋仁宗上书,弹劾十余名反对改革的官员,爱憎分明,措辞激烈,使得朝野震惊。对于改革,作为宰相的晏殊虽然没有高调反对,但他却是态度最为暧昧的高官之一。人家改革如火如荼,他却仍然品酒填词,舒舒服服地当他的“太平宰相”。从“庆历新政”的开始到失败,几乎看不到晏殊明确表态的历史记载,但是,作为宰相,在面对这场涉及政治和经济变革问题上不明确表态,不明确支持,这本身就是无声的反对。
而欧阳修追随改革的态度和异常激进的言论,更加导致了晏殊的反感,于是,晏殊干脆外放欧阳修为河北都转运使,眼不见为净。但这遭到了谏官们的反对,他们上《乞留欧阳修札子》,认为“任修于河北而去朝廷,于修之才则失其所长,于朝廷之体则轻其所重”,强烈要求让欧阳修留任,晏殊却不为所动。谏官们也不善罢甘休,马上联名弹奏晏殊,致使晏殊罢相。而晏殊的罢相,导致他与欧阳修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
不过,尽管老师对自己成见日深,意见渐大,但欧阳修对自己的言行从来就没有表露出一丝悔改,当初怎么说,一生都怎么说。晏殊逝后,欧阳修为老师献上了一首《挽辞》,一句“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表明了他对晏殊的态度。老师都入土为安了,他还直话直说,还不肯掩饰自己的看法,晏殊当初不喜欢他,看来的确不是误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