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那地方山多，从村里往西走三十多里路，有一座山叫金马山。
小时候，还没时兴电视，电影也很少很少，一到夏夜，村里人的乐趣，就是孩子大人围坐在井旁树下，天南海北地闲聊着什么。谈古论今，说神弄鬼,天上流萤微闪，手中蒲扇轻摇，那般恬静和惬意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话题中，关于金马山的不少，此时，往往作中心发言的就是瘸二爷。瘸二爷家里挺穷，一生没有娶妻生子。他最大的财富，除了那根时刻不离身的拐杖，就是一肚子关于金马山的故事了。瘸二爷那年五十多岁，脾气好，平时我们都愿意和瘸二爷开玩笑，有时就把他那根黑乎乎脏兮兮的拐杖偷来，看着他着急地围着我们转的样子很是开心。瘸二爷一着急说话就结巴：“再，再，再跟你二、二、爷闹，让金马山上的小马驹，踢踢踢……死你！”
金马山的故事，就是个民间传说。可是瘸二爷每讲一遍，都要加上自己的即兴创作，所以人们喜欢听。他讲故事时一点也不结巴，语言很流畅，还时常加点悬念和小幽默什么的，每次讲到干了坏事的人到了金马山顶，就会让小马驹踢一脚时，他还把自己的那条瘸腿抬起来，认真地做一个模拟动作，用来加强艺术效果，于是人们就都开心地笑起来。我曾问过他：“二爷，您爬过那山顶吗？”他眼睛一瞪：“那么高的山，不知道你二爷我从小就瘸吗？”
说实话，听了瘸二爷的故事，我被金马山顶的那神奇的世界迷住了。二爷说，金马山高着呢，爬到顶，踩着小板凳一伸手就摸到天了。天啥样？溜滑溜滑，稀软稀软，就像缎子被面似的。二爷又说，山那边美着呢，站在山顶上，能看见大海，就像到了蓬莱仙阁一般。
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魂儿被金马山勾去了。金马山顶，成了我最神往、最崇尚的去处。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院里，望着远处的金马山，想象着站在山顶上，踩着板凳摸天的感觉，想象着山那边开着艳丽的桃花儿，飞舞着彩色的蝴蝶，想象着有一道潺潺的溪水，从山顶朝山那边流淌着，想象着有一匹金马驹，在诚实人的呼唤中翩跹而至，驮着我飞翔在高高的五彩云里。
到金马山去！一个强烈的欲望在我的心底浮动着。那些日子，我已经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得坐卧不宁了，可是妈妈那只温柔而又武断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和金马山横切过来。她不知道，一个十岁多的孩子，已经到了感觉成熟的年龄。
终于有一天，我和村里的一个伙伴儿，带着干粮和水葫芦，踏着黎明朝金马山出发了。那一夜，我激动得几乎没睡，像一个朝圣者那样虔诚，我们寻梦去了，虽匆匆启程，我们却没有忘记带上一个结实的小板凳。
登上山顶了。我们竟惊讶地发现：所有传说中的梦幻世界，全都是子虚乌有云消雾散了。金马山的伟岸峻峭没有了，它之所以高，就是因为过去是在山下仰视着。而今我站在山顶上，它变得太平常、太普通了。莫说踩上板凳，就是踩上十层高楼在这里也什么都摸不着。远处还有许多比金马山还要高的山，连绵逶迤，像一个个凝固了的海浪。
我把眼睛闭上了又睁开，睁开了又闭上，按照瘸二爷教的方法拼命地呼唤着金马驹，却不见一丝的反应，只有冰凉的山风哼哼着怪调，毫不客气地撕扯着我们的衣裳。山那边，哪有什么蓬莱仙阁，光秃秃的荒山野岭，一览无余，全不如山这边我们村庄前后有花有草的景色。
我心中魂萦梦绕的童话世界被打碎了，陡然升起了无名的懊悔，我有生以来那是第一次感到了疲倦，下山的路于是就变得很长很长了。
当我们回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头。在那个村头大井旁，瘸二爷还在讲金马山的故事。我看到他讲到兴奋处时，还是抬起自己的瘸腿吃力地做一个示范动作，于是人们的笑声就在夜空里到处飘着。我蓦然想起瘸二爷是从来没有爬上过金马山的，但他有一座完全属于自己的金马山，任何人也没有理由去破坏那个美丽的梦幻……
时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也不知瘸二爷是否还活着。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他，一定会告诉他，小时候，我曾爬到过那个山顶上，踩着小板凳，我摸到天了，天啊，果然好光好滑呀……
牵牛花
牵牛花，民间俗称喇叭花，它本是生长在室外的，到夏末初秋的时候，沿着篱笆墙向上爬着，枝蔓如手举着一串串粉红色的或淡黄色的小花，很是好看。
我喜欢牵牛花的淡雅与形状，有它在眼前，我仿佛天天都能听见牵牛花的歌唱。我的房间外边曾经种过许多的牵牛花，这种花不会给我牵来牛，但它会牵引着我愉快地遐想。
是快到冬天的一天，北风已经很强了，按以往的经验，牵牛花会很快枯萎死去。那天，我突发奇想，把一盆牵牛花移栽到了我家屋内的窗台上。我为自己用此法挽救了花的生命，而充满了成就感。
从寒冷的室外，到温暖的屋内，南窗有着充足的阳光，牵牛花似乎很是感谢我的一片盛情，它一如秋天时那般蓬勃地生长着，用五彩的花朵装点着那一隅美丽的风景。
谢谢你，牵牛花，只要你能绽放，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的。
牵牛花没有向我提任何要求，它也许知道，如果没有我把它移进室内，它可能早已冻成了枯枝。而我却向它提出了我的要求，这个要求是武断的，不容商量。
我用一条长长的细绳，固定在一根竹棍上，一头插在花盆里，一头沿着窗户的边缘绕了一大圈。我要为牵牛花铺一条前进的道路，让花顺着那根绳在窗口走出一个“门”字的形状，我为自己的创意而激动，我想象我家的窗台，被牵牛花的绿叶和五颜六色的花朵儿，装点成一个美丽的彩门，那该是多么好看。
为了那一天的早日到来，我开始认真地做起园丁的工作，为它浇水施肥，保证它有充足的养料。听别人说，植物的生长是需要风的，但是，冬天不能开窗，外面的风太凉，我就用扇子每天为它送去一缕缕轻风。果然，牵牛花长得郁郁葱葱，它生长的速度很快，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它顺着绳子拐了一个大大的直角弯。
这是一条平坦的道路，可是横着长的牵牛花却总要向上探头，那根绳子似乎拴不住它。没办法，我每天都用一根根小绳把牵牛花的手脚捆住，让它横着走。这样连拉带扯，虽然牵牛花并不情愿，它还是走到了窗台的另一个直角处。
牵着这种花的时候，就像是在牵一头牛！
按照我的远景规划，此处该是牵牛花向下爬的时候了，如果说前一段“横行”的路，还多少有些劝说的意思，那么让它向下爬就是彻底的“强迫”了。我把牵牛花伸出的枝蔓，用软软的细线固定在下行的绳上，第二天，它又把头顽强地向上挺了起来。如此再三，态度丝毫也不改变，任你使尽浑身解数，它一寸下坡的路也不走。
我这个人认准的事一定要做成，当然，摆弄这个牵牛花是需要一定耐性的，我还是软硬兼施，连说带哄，用那非常软的棉线小细绳让牵牛花走“下坡路”。我没有忘记恩威并举的策略，在这个阶段，我还给牵牛花增加了不少营养，我花了不少的钱，从专业的花店里买来花肥，让牵牛花保证有足够的能量。
你怎么也得给我一点面子吧。
可是牵牛花对我的一片苦心，竟然是那么冷漠，它可能把我在秋末时，怎样把它从寒风中救出来的事情全忘了。瞧，你把它的小枝拉下来，系在往下方向的绳子上，可是就在你一转身的工夫，它的枝蔓又顽强地抬起头来，就是不往下面走。
它坚决不向下走一步，它的生存哲学就是向上、向上。
我有些生气了，摆弄牵牛花的手和态度，都变得冷硬起来，我还拗不过你吗！可能就是由于我的多次粗暴，强加干涉，牵牛花逐渐从顶部开始枯萎发黄，后来终于死掉了。
看着死掉的牵牛花，我感慨万端。都说牵牛花这类攀援性植物，都是依赖着别人生活的。今天，我真真地看到了，牵牛花有它的气节，那就是宁死也不走下坡路。整整一个冬天，那棵死掉的牵牛花，都一如既往地摆在我的窗台上，它枯萎的身子，还像活着一样保留着向上的形象。
直到第二年的开春，我把它移到了户外，它的花籽又开始发出嫰芽，然后又伸出小小的枝叶向上爬着。到了秋天，又绽放出满院的花朵，那花朵自然地向我微笑着，并不记恨我当年对它的粗暴。而我，再也不会强制性地让它到我的房间里环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