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老梁，如果不那么固执，一根筋，刹不住车，学会放下，转换身份，也许他的晚年就不会让自己陷入困境。每个人退休都要调整心态，换一种活法。可是老梁偏偏不换汤、不换药，依然保持着原来工作时的状态，仿佛凝固住了。无论家人怎样劝说，给他安排旅游，让他出去散散心，他一概不应。每天早上还是上闹钟，按时起床，然后洗脸刮胡须吃早餐，然后换好多年不变的深蓝色隐条西装，里面是熨烫好的白衬衣，然后又拿起那个黑色的公文包──关键是他都扮好了，去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
像是魔怔了，老梁不知不觉去了家具市场，按照原来办公室的摆设，给自己订购了一套办公桌椅。当这些办公用品送到家时，他给自己打造了一间和原来单位一模一样的办公室，里面摆设的位置也照原样不变：红色的座机电话是摆在桌子的右上角，现在还摆在那；枣红色的一米八尺寸的办公桌，高靠背的黑色转椅，连牌子都是一样的；办公桌对面摆放的两把木头椅子，那是和人谈话时用的，一切都是老样子。
老梁坐到转椅上，左转转，右转转，满意得又有了开会讲话的感觉。这感觉真棒，浑身上下哪儿都舒服。每当这时，老梁就给自己沏一杯绿茶，然后看报。他竟然没有看手机和电脑的习惯，原先很多事都是秘书处理，他只对文字感兴趣。一张报纸从大标题，一直看到末版的报屁股，一天的新闻都看不够。
九十多岁的老母亲撒手人寰时，老梁哭泣，然后给家里开了第一个家庭会议。那天他的两个兄弟就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两把木椅子上。他说：“大家到齐了，我们开会。”这句话是他多年在单位开会时的口头语。现在终于派上用场，口头语依然不变。
他给两个兄弟开会的意思是说，老母亲的财产我们不分，就作为我们这个大家庭共用的经费。父母没了，我们三兄弟不能散了。母亲的家产作为今后大家的活动基金，无论是逢年过节家庭聚会，还是需要出钱帮助谁，都可以从这个基金里出钱，省得今后聚会吃个饭什么的，在付钱时推来推去的，有这个基金在，大家聚会也变得轻松省心了。我们选一位会计保管，我看就老三家的媳妇负责吧，她做事情仔细认真。别看这是家庭的一本小账目，但是也要有报账和监管机制，做到账目清清楚楚。每次消费必须是三兄弟都凑齐了，才能花这里面的钱，如果只是一家两家不可以用。三家都凑齐了才有权花这个钱，而且每次支出过后，都要在家庭网上公布，一次一清，让大家做到心明眼亮。
老梁在家是老大，从小到大，两个兄弟始终对大哥充满了敬畏和顺从。大哥说一不二没人敢反对。现在父母都没了，兄弟俩就剩下服从了。
“同意的举手。”三兄弟都举手了，这件事就顺利通过了。
那天，老梁参加家庭聚会，依然穿着深蓝色隐条西装。饭桌上，看到大家都是休闲打扮，唯独老梁穿着西装显得特别呆板，让人感觉极不舒服。老梁始终是端着的架势，席间喝了点酒，热得直冒汗，他宁愿热着也不脱西装，似乎是在坚持着什么，他和家人在一起时也要顾及面子，真有这个必要吗？
大家在饭桌上聊天，问都去过哪些国家旅游？有说去过意大利的，有说去过澳大利亚的，有说去过英国的，大家都在说自己出国旅游的体验。老三还拿出特意从意大利给大哥带来的耐克牌运动衣和旅游鞋；二哥也劝大哥说，既然退休了，穿休闲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服装改变，说白了是心理产生的变化，让自己彻底换一种活法。因为穿西装，还要配上皮鞋，上了年纪穿皮鞋容易崴脚。人老了最怕摔，一旦摔坏了身体早早就把自己送走了。兄弟俩都希望大哥退下来了，不妨就换个活法儿。
穿休闲衣服，穿旅游鞋，再剃个平头，甚至剃个秃子，老梁在和朋友们吃饭时，有一大半是退休老同志，都彻底换了打扮，话题也都和养生、保养有关。比如每天都吃几种维生素，比如有人开始去公园打太极拳，还有的三五好友聚集在一起踢毽子。更有唱京剧的、自驾游的，包括接送孙儿上下学雷打不动的……大家谈论的话题，都转入了一地鸡毛般的生活琐碎。唯独老梁听着这些谈论直犯困，有几次还真的在别人高谈阔论时，他竟在酒桌上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了腮帮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梁与众不同，也许他还需要时间，这种事急不得。改变是自己认同并发自内心的，不是看到别人怎样他就怎样，那可不是老梁的性格。老梁固执己见，一条道跑到黑，但愿他别真的卡在那儿下不来。人到了晚年，留给自己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千万别因为死脑筋，把身体搞坏了那就真划不来了。其实，老梁早就感觉到身体出了问题，也许问题还不小呢。
想想临近退休前半年，明知道快要退休了，老梁反倒还来了兴致。突然就决定把办公室来了个大装修，甚至把家里的一个长沙发搬到办公室，作为中午休息的地方。墙面刷了立邦漆，室内都擦拭得窗明几净，他这样收拾干净了不仅看着爽，最主要是他还有一个小心思，觉得自己怎么也会多留个半年一载的。他竟然联想到小时候陪着母亲去买布做衣裳的情景。每次买布的时候，那个丈量布的先生用剪刀剪布时，都多让出一寸，然后再下剪子。他临退休前，单位给他哪怕延长一年也是好的。
越临近退休时，老梁的变化越大，不仅人变得友善了许多，见了过去和自己不对付的人，也假装赔起笑脸。老梁这样委曲求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其实他心里好难受，他觉得自己变得怪怪的，一点都不淡定，诚惶诚恐，疑神疑鬼。开会时，他的手下意识地发抖，而且上来那个劲儿便不停地抖。每到这时，他就把手插进裤兜，拧住自己大腿一块肉，直到讲完话才松手。每次拧了自己一把，都会是一片淤血青紫。尽管这样，老梁也从不去医院检查，每年单位查体他故意不去，快退休了，没病没灾地还要按时间退，一旦查出病来，那就一点机会和余地都没有了。老梁如此恋战，他哪敢去检查身体。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老梁睡不着，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有多悲凉，这种无法向人诉说的孤独感，这种内心深处的寂寞和恐慌，让他觉得没着没落。老梁害怕退休还有一个原因，他怕退休后整日待在家，害怕面对自己的老婆。因为工作关系，他不敢和老婆离婚，这是一个缺少温暖、冷冰的家，但没有家庭的温暖，他还有工作，所以他拼命工作，把所有心血都花在了工作上，就这样硬是熬过了大半辈子，他和老婆貌合神离了大半辈子。
老梁知道退休回家就再也无法逃脱，他要守着如陌生人般的老婆，继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一想到这他就不寒而栗。一辈子为了面子不离婚，把积攒了几十年的痛苦，都留在了晚年的悲哀里，想想就心悸、别扭。他觉得自己的婚姻，就像滋养了一个大毒瘤，老婆成全了他，给他留了半辈子的面子，到了晚年会和他算算清楚。所以，他知道欠了谁的，到时候一定要还的。
老梁和老婆感情不和，孩子从小在他们的吵架和不和中长大。孩子对这个家没有好印象，所以，孩子早就在国外定居，并很少给家里打电话。除非他主动，否则，孩子从来不主动给他打电话。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视频一下都没有。老梁生活在一个冷冰冰的家庭，工作是他的寄托，回家让他恐惧。
虽然退休，但他的手里没钱，他这么多年都把工资卡交给老婆。现在退下来，老婆也没把工资卡还给他。他找老婆要钱，老婆不爽快给，每次就像要小钱一样，这让他好别扭。一天，他让老婆到他房间谈话。老婆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木椅子上，一脸的不耐烦，老婆早就对他把儿子的房间，装修成了办公室极其不满。她认为他这是发神经，脑子进水了，不可理喻。但是她又拗不过他，她知道只要他想做的事绝对拦不住，家里有三间屋，她自己住一间朝阳带露台的大房子，剩下的他住一间、孩子一间。夫妻二人分居了二十多年，他退休后，竟把儿子房间装修成了办公室。
老梁和老婆谈话，只有一个话题。他要把自己的退休金卡要回来，然后两个人采取AA制生活方式。愿意就一起过，不愿意就分手。
老梁做好了各种打算，他老了必须经济独立，没钱，啥话语权都没有。他知道从老婆手里收回经济大权肯定不容易，他大半辈子没离婚，老婆看中的就是这经济大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否则早就不过了。现在老梁要收回来，老婆会不会因此发疯。
当老梁提出让老婆把他的退休金卡还给他，夫妻实行AA制时。老婆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撒泼打滚，反而表现得比以往都冷静。这让老梁挺震惊的。
老婆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儿子出国定居，他们夫妻都有退休金，她也没打算死攥着他的退休金不给，如果夫妻一直很和睦，不会把钱分得这么清楚。但是她和老梁不一样，这么多年说白了就是搭伙过日子，现在已经这把年纪了，老婆也不想再折腾吵架，吵了一辈子早就烦透了，心想AA制也挺好，两个人各花自己的钱，省得今后为钱吵架。
老梁没费吹灰之力，就把自己的退休金卡要回来了。这说明，老婆确实是老了，丧失了年轻时的斗志。
第一次去超市买东西，花了几百块钱，拿小票算钱刷微信时，夫妇俩平摊。开始还有点不习惯，但是立好的规矩就要执行，这是老梁的一贯作风。老婆一辈子婚姻不开心，现在只剩下一起吃饭这样简单的形式。在她的心中，越来越不看重钱，她曾经想过，等老梁退休，干脆不凑合，分开得了。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她生命中养成了一种惰性，人变懒了，懒得离婚、懒得吵架、懒得较真儿，懒得再去开辟新生活，结交新朋友。变懒的婆娘，不愿意再和外人打交道，还要再去了解陌生的新人，磨合来磨合去，最终还不知是个啥结果。她周围的朋友中，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老了还要为离婚奋斗，到头来并没有达到自己的理想生活，有那种真正完美的理想生活吗？
老梁很久不和老婆沟通感情，他们的情感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所以，即便是老婆心里有了新的变化，他也一无所知。那天，老梁去单位参加退休人员的一个活动，这是老梁最喜欢的事了。他平日渴望开会，渴望讲话，渴望沉浸在开会的氛围里。
可是那天老梁出丑了。他在老同事面前，突然失意傻笑说话语无伦次。他的这个举动震惊了大家。老梁穿着深蓝色隐条西装，里面白衬衫，脚上皮鞋擦得闪光。他呵呵笑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说过的话，突然又呜呜地哭起来……老梁失控了，他生病了，当着大家的面，彻底暴露了严重的病态。
几个老同志把老梁搀扶着坐下，让他安静。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赶紧用车把老梁送回家，告诉他老婆这种情况。老梁肯定是病了，究竟是哪种病症，这要到医院经过医生的检查才能够确认。
老梁被送回家后，几个同事把老梁的发病情况，如实向他老婆说了。老婆说，谢谢你们把老梁送回来。送走了同事，老婆把老梁安顿下来，老梁睡着了。
老婆这个时候非常地紧张，她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如果说人老了，健健康康在一起AA制她能接受，可是让她摊上一个老年痴呆的病人，这事情太大了，她受得了吗。
再难，再不情愿，再觉得这世界对她不公平，老婆也没想到要放弃。救人一命，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撒手不管，那不是她做人的原则。她预约了一家最好的医院，她要带着老梁去做个详细检查，看看到底得了什么病，如何医治。
老梁睡了一夜。早晨，老婆问他昨天发生的事，他竟一点都不记得了，甚至连去单位的事也不记得了。老婆看着一脸呆滞的老梁，心里一阵悲凉。老梁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啊。
经过医生检查，大夫初步诊断是阿尔茨海默症。这种病临床表现为记忆障碍，失认、失语，人格和行为改变，抽象思维和计算能力损害等。老梁患啥病不好，偏偏患这种疾病。这种病，没发病时和好人一样，发病就会失忆，走在大街上就能走丢，最大悲哀是从现在开始他就离不开人了。
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让老婆该怎么办？都说患这种病的人，主要是坏了脑子，关键是不知道他何时犯病。老婆开始以泪洗面，为何一辈子婚姻不幸，还要在晚年，再给她加上一个看护痴呆老伴儿的重任，这让她觉得生不如死。
最关键的是，她需要天天照顾、付出，对方却痴呆得什么也感觉不到，这是让老婆最痛苦的事。她所有的付出，面对着的是一个失忆者，对方浑然不知她的牺牲有多大。人生啊，人生，走到最后才知道自己会遭受什么样的命运打击。认不认命是一回事，承受不了也要承受，是另外一回事。老婆已想好了，她要不离不弃。
老梁做梦也想不到，大半辈子和他不和谐的老婆，在他失忆后，还要照顾他。老婆带着老梁出去遛弯儿时，给他换上了之前两个兄弟送给他的运动装、旅游鞋。老梁的西装不见了，换成了一身休闲打扮，原先说好的AA制自动解除，老梁靠着老婆的帮助，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模式。
本版题图 张宇尘
